知乐养了两日，虽然身上的伤还没怎么好，但好歹能不用人搀扶自己走些路了。
她一刻也闲不住，让吾昇带她去见久虞。
久虞在书房等她。知乐在书房门口向吾昇道了谢，自己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久虞前面。
“尊上，本君准备离开魔界了，这些日子多谢尊上的照顾。”知乐言明来意。
“离开魔界？”久虞思索了一下，“可妖君如今的处境很是尴尬啊。若是离开了魔界，就没人护得住妖君了。”
知乐却不在乎，反而道：“若本君一直不走，就没人护得住妖族了。”
久虞被知乐的话说得愣神，虽然嘴上妖君妖君地叫着，但若非知乐提起，他险些忘了这小丫头还是妖族的妖君，还有一族需护。他拎起茶壶，倒了两杯茶，推了一杯到对面，伸手示意知乐：“坐会儿吧。”
知乐应了下来，上前两步在久虞对面坐下。
久虞静静地看着知乐这一连串行动，她的伤没好全，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坐下的时候还费力伸手撑了一下桌子。
就连他都有些看不下去，迟疑问道：“妖君，真的想好了要走？”
知乐理了理衣服开玩笑道：“怎么，听着尊上的意思还有点舍不得本君走？”
久虞笑了笑，掩饰道：“这不是本尊还未替妖君寻见可以代替枯楠灵的灵物，人情还没还上。”
“尊上不必纠结于此了，能不能用得上还不一定。”知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端起茶杯喝茶。
“本尊在这魔尊之位坐得久了，见过的人也不少。久而久之就会发现，大部分的人都是自私的。”久虞端起茶杯，像敬酒一样举杯向知乐，“妖君是我见过的第二个，只为别人着想的人。”
久虞没有再自称本尊，或许此刻，他只是把知乐当成一个朋友聊天。
知乐端起茶杯和久虞碰了一下，她唏嘘道：“世间怎么会有不自私的人呢？只不过年少的时候欠下的债多了，总是要还的。”
久虞打量知乐片刻，忍不住笑出声来：“小丫头，你现在的年岁还不及我岁数的零头大。你年少的时候欠的债，无非是玩泥巴的时候弄脏了别人的衣服吧。”
知乐笑而不答，斗胆猜测道：“尊上方才说我是第二个，我猜这第一个，就是卓宋医官吧。”
久虞听见卓宋的名字，手上倒茶的动作明显顿住了，他遏制不住地手抖起来，只好放下茶壶，收回了手。他不自然地撇开头去看别的地方，大概是怕知乐看见他眼中的泪光。
知乐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禁有些感概：“我与卓宋医官一面之缘，却记得她是一个极其貌美，极其温柔的女子。她当年之所以选择我作为抚养阿筱的人，其实是希望我把阿筱当做护身符，让我免遭魔族叨扰。”
知乐想到这些，自嘲地笑了笑：“当初我向她保证，阿筱绝不会是我的一个筹码，没想到最后还是得让这丫头来救我。”
久虞回过头，眼中期待地看着知乐：“她还说了什么吗？”
“卓宋医官希望尊上能放下一切，她知道尊上本是个极好的人，不忍看着你为了她和孩子一错再错，所以才会选择离开。”
久虞听了这番话低下了头看着杯中茶水，沉默良久，突然自嘲地笑了：“她知道我是个极好的人，她以为。因为她自己与人为善，她便认为所有的人都是那么好，到她离开，恐怕都不知道真正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
“可我相信卓宋医官的判断。”知乐笃定道。
久虞看着知乐片刻，突然就想与她说说那段往事：“我与夫人在方茂山初见，那时我闲来无事想去人间看看，在方茂山碰见了正在采药的她，对她一见倾心，便假装腿受了伤，请她为我医治。可那伤是我用法术做的，我以为她是凡人看不出，没想到她是天界医官，一眼看穿了我的把戏。”
久虞说这些的时候笑得很幸福，大约是经历过美好，不论过多久回忆起来都是那么让人满足。
“虽说被看穿了身份，但我没有放弃，跟着她到处行医。我当时笑她是个傻子，看诊不收费就算了，有点钱还全施舍给没钱买药的人了，而且不仅掏她自己的腰包，还要来掏我的。后来大抵是觉得花了我太多钱不好意思，只能以身相许来弥补吧，她竟然愿意和我在一起。
“她怀孕之后本来一直在魔界养胎，怀胎六个多月时，胎儿不稳，她的情况也很不好，灵脉开始变弱。我听老一辈人说可能是因为她不适应魔界的环境，便带她去方茂山住一段时间。不过这只是暂时缓解，治标不治本。
“那时我听说妖族有至宝钟元石，有稳灵脉的作用。此等至宝借想必是借不来的，魔族又不能公然与妖族开战夺宝，如若那样仙族可能会趁机插手收拢妖族。到时候钟元石没拿到，魔族还会陷入战乱，所以我就派无常封印自身魔族气息，拜入仙门，用仙门的身份做掩护，再找机会拿到钟元石。后来无常在斛南山死于非命，我一直以为是被你所杀，又听说钟元石已经认你为主，怕是没什么机会了。
“不久后夫人在方茂山产女，过程非常不顺利，不仅孩子很难活，夫人也是灵脉不稳，我想尽办法救活了孩子，却对夫人的病毫无办法。正当我四处寻医问药时，夫人带着孩子悄悄离开了方茂山。所以我这么多年才会在方茂山闭关，我相信她会回来，也就一直在那儿等。
“再到后来，择晔当上佑安门掌事之后派佑安门弟子不断地去找你的麻烦，我才知道原来钟元石即便认了主，只要主人亲手交出，也能发挥作用。所以我又派吾昇拜入佑安门蛰伏在择晔身边，伺机拿到钟元石，以备有朝一日夫人回来了，我能治她的病。”
知乐听着久虞将往事真情实感地娓娓道来，感叹久虞的专一。她安慰道：“尊上是重情之人，卓宋医官在天有灵，会庇护尊上的。”
久虞看着知乐，突然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礼。
“尊上这是做什么？”知乐吓了一跳，只不过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她很快地上前扶起久虞。
在她挣扎着还未起身的时候，久虞突然说道：“本尊就之前因一己之私对妖君造成的那些伤害道歉。”
知乐僵住片刻，回过神来后一点点坐回了蒲团上。她回想自己这一生，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她这一生经历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有的人想要来抢她的东西，有的人想要她的命。
若非今日久虞道歉，她居然觉得这些都是她该受的。
她本不该是这样的。
她以前虽然顽劣，但所求不多，只想简简单单地活着。
她没想过让钟元石认主，没想过接任妖君，有父君在，她曾以为这辈子都不需要担什么责任。
她在凡间寻见了所爱之人，想与他共度凡人短暂的一生，甚至以前都未奢望过所谓生生世世。
“这画面似曾相识，尊上或许想不到，吾昇也向我道过歉。那时候我满身戾气，却没能下手杀他，我以为是因为我觉得他不该代兄受过，所以放了他。”虽然心里觉得讽刺，知乐还是算是心平气和地说了这些话。
久虞一言不发，他心知肚明，自己如今的行为有多么可笑和多余，也知道不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知乐眼眶渐红，她努力平息了许久，才没落下泪来，接着说道：“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了，我没做错过什么，凭什么这些事情要发生在我身上啊。”
知乐喉咙哽住了，积压了数百年的委屈一瞬间涌上心头，一股脑儿地发泄了出来。
“不论是吾昇还是尊上，这所谓的道歉，真的没必要。在钟元石这件事上，我不否认尊上与吾昇的苦衷，你们或许不是那样罪大恶极之人，但我也无法因为你们的苦衷而原谅。尊上若真的心中有愧，便愧疚着吧。这件事且说到这儿为止了。”
久虞默默听着，无言以对。
知乐缓了口气，这会儿才有机会说明真正的来意：“我来这儿不只是告别，还有件事要麻烦尊上。阿筱那丫头心里是想留下的，我也希望她留在这儿。我这次离开，后面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但无论发生什么，请尊上替我瞒着阿筱，只要告诉她，我一切安好就行。”
久虞清楚知乐的处境，也明白她的担忧，他感激道：“我明白，多谢你对阿筱用心良苦。”
没什么牵挂的了，知乐将杯中茶饮尽：“既如此，我就请朋友来接我一趟了。”
久虞凭空拿到一个小药瓶递给知乐：“这是医官制的药，虽然没法让你身体恢复，但能让你看起来脸色好些，你可能会用得上。”
听起来的确有用，她还正想着怎么将墨深糊弄过去呢。
“多谢。”知乐接过药瓶，收进怀中。
久虞看着知乐片刻，真诚地对她道：“妖君，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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