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吉修的意识渐渐模糊,仿佛坠入了梦境,眼前随即出现了他朝思暮想的少年。

    棠之!

    他朝前疾走,却见那抹身影竟在慢慢淡去,他再也无法忍耐,一切曾经束缚他的礼教纲常此时皆抛诸脑后,他只想将真心宣之于口,他要告诉他——

    此生第一次的心动。

    明吉修是否终于正视了心意,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这位脸上浮现出了心满意足的浅笑,诸位从中也可见一斑。

    说回当下,那主事太监已来到垂政殿外,对着小芒子耳语几句,便将那份奏折递了上来。

    小芒子对其道一声辛苦,随后疾步朝殿内走去,躬身将折子呈交与皇上。

    “陛下,这是胜国公明樊递上来的折子。”

    “嗯”

    殷秀别接过,缓缓展开阅览一遍,神色平静如常,他读罢思忖片刻,随后问道。

    “小芒子,廷仗已经打了多少下了?”

    “回禀皇上,已经打了二十杖了。”

    “好,传我口谕,有感于胜国公为国为民,为父者痛惜儿子,亲来观刑,朕秉持仁孝治天下,亦是不忍,遂酌情宽恕明俨,杖满三十即可。”

    小芒子立时躬身领旨,“皇上宽仁,奴才这就去通传!”

    小太监很快走出殿外,准备前往午朝门宣告谕旨,御案后的男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唇角终是浮现一丝笑意。

    果然是为官大半生的老臣,那明樊比明吉修识时务的多。

    殷秀别在心中做出这样的评价,原来此番都是他的计谋,他刻意暂缓一个时辰,就是等着这位胜国公得到消息,若能认清形势,明吉修就可不死。

    至于那代价,已在奏折中写的清清楚楚,明樊代表明氏一族自愿捐出七成身家,填补国库空虚。

    他,当然准奏。

    中书令王青此时亦在殿中,知悉事情办妥,立时躬身祝贺。

    “我历颂今夕历经时疫与旱灾,皇上仁爱,减免七成税赋,与百姓共渡难关,可国库终致亏空,这年终岁尾正是百废待兴,幸有胜国公明樊这样的忠臣愿为国分忧,贡献私产,实乃我朝之幸呀”

    王右相冠冕堂皇地褒扬一番,可实际上此计正是他与君王一同谋划的,论老谋深算,这位王青先生可一点也不输官场沉浮几十载的老臣们,既然被尊为当代管仲,今后他还会有更多大显身手的时刻。

    殷秀别这一出君臣联手的计策可谓旗开得胜,他的雄心壮志更盛了,此番解决了历颂的财政危急,至此整个国家就可平稳度过这一年,正式步入正轨。

    男人思及此,缓缓起身,在众人谦恭的姿态中,迈步跨过门槛,负手立于廊下,他眺望纷扬雪花装点的琉璃世界,一瞬间出神,仿佛在不远处看见了那抹心心念念的身影。

    好似又回到了医馆那日,沽儿仍旧穿着那身玉红裙衫,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看着他,与记忆不同的是,今时的女孩很快笑起来,可就在他眼见她奔向自己时,下一刻,那抹身影便化作烟尘消散在了风雪中。

    呵思之如狂,原来一切只不过是他的幻觉而已。

    但此刻,殷秀别并不如何失落,很快恢复平静,因为他笃信所有愿望终将实现,不久后,沽儿一定会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他面前。

    她,就要成为他的妻子,成为历颂的皇后了。

    大雪弥漫四方,在午朝门外亦是如此,围观处刑的官员们站了许久,都冻得哆哆嗦嗦,尤其是孙觉闻,一直喷嚏声不断,收拢袖口不住跺脚,原来他早就将贴身穿的貂鼠皮袄脱下来,给那位胜国公做了垫子,你道他不是百般想要脱离明氏吗?怎么今时倒献起殷勤来了?

    若要孙侍郎自己说,那就是一句身不由己,他并不是谄媚,而是出自真心实意,他当年可是这位胜国公的门生,但见年迈的老师在这冰天雪地里席地而坐,他怎么看得下去呀!

    好在众人冻僵之前,小芒子总算及时赶到了,他带来了皇上的口谕,明樊听罢长舒一口气,一颗心终是落了地。

    今次他揣摩对了圣意,算是救回了儿子。

    不过还有十杖,小芒子便蹲下身,轻声道一句,“明太傅,得罪了。”

    明吉修冷冷地望着他,自嘲看走了眼,果然太监都是一群趋炎附势之辈,哪有什么忠诚可言,小芒子自是读懂了这副表情,可他并不在意,这位爱怎么想怎么想,他永远不会将殿下尚在人世的真相告诉此人,殿下要过新的生活,怎能再被这种人缠住。

    随即他站起身,行刑再次开始。

    “十、九、八”

    众官员听见小芒子的倒数声,即刻明白皇上这是法外开恩,放过了明吉修,纷纷松了一口气,明樊也被搀扶着站起来,静静在一旁等候。

    一百杖减了七成,正是他明氏一族舍了七成的家财填补上的,这七成就是至少七千万两,不过钱财乃是身外物,他的儿子才是最重要的。

    他老了,很快明氏族长的位置就要传与俨儿,他们明氏依然牢/记/使/命,誓要守护殷氏历颂绵延万代,新皇陛下,我们从此就在暗处看着,看你能否撑起□□皇帝打下的江山,让一国重现繁华。

    “三二一”

    整整三十下廷仗终于打完了,行刑的太监们早已从小芒子处得了圣旨,自有分寸,虽然明吉修的两腿胫骨被打断了,但尚能接上,今后疗养得当,自然活动无碍,只是一身功力大不如前。

    “快快,快来人!”

    等一众太监走后,明樊眼见儿子昏死过去,急忙四下喊人,午朝门外等候多时的明府家丁们,立时狂奔向前,孙侍郎亦留下来搭把手,将明吉修抬上板架。

    唉,这般优柔寡断,又与明氏扯上关系,他许是做不成什么大事了

    某侍郎沮丧地想着,胜国公明樊倒是念着他之前的善举,对其好言相对。

    “觉闻,我不便再去请太医,就有劳你了”

    “老师这是说的哪里话!学生这就去!”

    将胜国公搀扶进轿子,又见明吉修周身已盖好毡毯,孙侍郎这才放心折返回宫,去请太医。

    至此,午朝门外再无一丝人影,只有北风呼啸而过,裹挟着鹅毛般的大雪,将此间星星点点的血迹掩盖起来。

    历颂的明太傅亦如此般,成了被掩埋的过往,从今以后,再未出现在朝堂之上。

    可是这样一个人又怎会甘心从此销声匿迹呢?若要细说,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是夜,无星亦无月,不过牧龙丝毫不受影响,一如白日般,眼前一览无余,他出了堤来塔,飞身离开皇宫,很快来到般谛城近郊的一条大河边。

    终于,他要开始行动了。

    冬日的河面已经冰封数月,凝固成为一面冰墙,可是牧龙并不在意,他即刻展开一侧袖口,从中取出一样物什。

    那是一盏小巧玲珑的莲花灯,却通身泛着诡异的血色红光,在夜幕下明明灭灭,犹如一团幽冥鬼火。

    只见他对着这盏莲花灯默念咒词,随后掌心一翻,任由此灯坠落河面,奇异的一幕出现了,小小莲灯竟然立时融化掉其下的冰面,冰层纹裂,很快破碎化为流水。

    血色莲花灯就这样一路破冰,顺流而去,牧龙目送着,自然知晓它会去往何方。

    这一段河道临近入海口,很快,他的莲花灯就能顺利到达北海了。

    此番就是他针对北海上空的结界选出的妙计,他并不会从天而降,甚至并不打算亲自登场,只需一盏小小的莲花灯,他就能将北海搅得大乱。

    狂妄如他,自比菩萨,于是将此计命名为莲航普度,他可是赫赫有名的妙翅神鸟,当然要尽显慈悲心,这凡尘俗域多么无趣,就让他度化一众水族脱离苦海,早登极乐吧!

    牧龙已等不及看见一海倾覆,浮尸万里了,尤其是龙,他希冀他们临死之前能够感恩戴德,他没有一一将他们生吞活剥,已是大大减轻了他们死时的痛苦,这般仁爱,难道不该感念于心吗?

    大鹏金翅鸟就是如此的肆意狷狂,龙族在他眼中好比凡人看着蚂蚁,凡俗尚且对弱小之物心存怜悯,可他却毫无同情心,最是残忍冷酷。

    不过今次,他并不急于奔赴北海满足口腹之欲,尚未找回宿命通始终是他极为介意之事,那殷秀别既然已经登基了,那他便利用一下,从般谛城开始一路向外找起。

    散发出鬼魅红光的莲花灯终是消失在了视野中,牧龙既已敲定了接下来的事宜,便满意地打道回府了。

    仍是这一夜,北海一众尚未察觉到即将大祸临头,龙宫中,琉珊仍未睡下,她闭着眼侧卧在美人榻上假寐,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孕肚,不多时睁开眼睛,明眸中透着埋怨。

    “小芸,春从怎么还没回来?”

    婢女小芸急忙回道,“公主,您还是早点歇息吧,不要再等了,春从公子正在巡视一海,若是回来见到您又晚睡,肯定会教育您的。”

    某公主听到这话,情绪又上来了,“怎么!我好心等他,他还敢教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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