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巩走进王安石书房时,后者正埋首于案前写些什么。见他放下笔,曾巩笑道:“难得如此春光,介甫不出门散散心,反倒居于屋宅一隅,岂非可惜。”

    王安石淡笑:“我正在写道劄子,欲呈给官家。”

    “什么劄子,是议论时事么?”曾巩感兴趣道。

    “非也。”王安石将纸稿示他,曾巩大略览过,神情变得有些沉重:“这应是你第二封辞呈了吧?”

    王安石未答,曾巩又道:“之前那封官家既未批复,想是不让你走,如今又作一封,你这又是何苦。”

    “京师之地,自有无数人向往,子固知我,当知此非我所好。”

    “介甫可知,你弃之不屑的庸闲京官,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存在。”曾巩仍忍不住劝道。

    “我知道。”

    见说不动他,曾巩无奈:“是了,若这些能够吸引住你,便也不是我认识的王介甫了。”他转开话题,道:“今日我找你,是另有一事想要问你,这月二十你可有空?”

    “做什么?”

    “去逛金明池。”

    王安石不禁看向他:“子固对这些有兴趣?”

    “偶尔凑凑热闹,也非坏事。”曾巩含笑道,“好了,不逗你,其实我亦是受人所托。”

    他坐下缓缓道来:“事情是这样,几日前阿念在郊外踏青时,不幸遇上淫狎之徒”

    王安石收拾笔砚的动作一顿,抬首道:“什么?”

    “安心,她自是没事,我才能如此安然对你说这些话。”曾巩道。

    王安石沉默些许,问:“那她目下可好?”

    “好得很,活蹦乱跳,还惦记着之前说要带你妹妹文筠去游金明池的约定,这也正是我来找你的缘故。”

    王安石闻言,手中遂继续收拾起来:“我记得。”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欧阳宅。“我就说不让姑娘家总往外跑,若非狄将军恰在附近,还不知会出什么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我、让我跟你叔父如何向你死去的爹娘交代”

    薛氏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欧阳芾在旁半句话也未敢吐。但凡一件事最后扯到她“死去的爹娘”,她是万不能再说一个字的。

    欧阳修听薛氏提及过世的兄嫂,虽始终未言,眉头亦明显皱了起来。

    “这些日子你就在家里待着,哪也别去,把之前拿来的虞世南的字帖全部练过一遍,好好收收心。”薛氏抓住机会便给她布置任务,句句话像巨石砸在欧阳芾心上,砸得她萎靡不振。

    趁着薛氏喘气的功夫,欧阳芾小声问:“那这个月二十日去金明池的事”

    “当然不可。”

    “可我已和朋友约好,且也答应了文筠,届时会带她同去。”

    “文筠?你说的是介甫的妹妹?”欧阳修问。

    “对。”

    薛氏道:“人家自有哥哥带着,你去凑什么热闹。”

    “介甫先生很少带文筠出去,她是女子,女子要看珠额配饰、锦绣香囊,兄长很难陪着一起看的。”欧阳芾辩驳道,她言辞在理,倒令薛氏一时无法反驳。

    欧阳芾再接再厉,蹲在欧阳修座椅前开始曲线救国:“叔父,我同知瑾、四娘还有文筠,四个人一块去,加上当日一定游人众多,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意外。”

    “谁说人多便不会出乱子”薛氏还欲再言,被欧阳修出声打断。

    “好啦,”欧阳修抚着薛氏的手,“你还能关她一辈子不成,还是你能照看她一辈子?”

    薛氏张了张口,却难吐出些什么,最终合唇作罢。

    欧阳修看了眼蹲在面前的欧阳芾:“出门游玩,务必注意安全。”

    “嗯嗯嗯。”欧阳芾努力控制住笑脸。

    “届时让子固与你们同去,也好看着你。”

    “”

    半晌,欧阳芾艰难地为被当成免费劳力的曾巩说话:“叔父,我没问题,但我怀疑子固哥哥会有问题。”

    “为何?”

    “因为我们几个全是女子。”

    欧阳芾果真言中了曾巩的尴尬,但曾巩还是答应了他老师。

    然后便来寻了王安石。

    “我一个男子,跟在一群姑娘家之间总有些不伦不类,这才想着找你一道,”曾巩对王安石解释,“我知你对这些热闹无多少兴趣,但总归陪着文筠,你若公务不忙,何妨迁就一下。”

    王安石听完他所言,道:“我明白了,我去便是。”

    没料到他这次竟这么好说话,曾巩亦有些意外:“那便说定了?”

    “嗯。”

    金明池,又名西池,与琼林苑同为皇家园林之一,建造初衷本为教练水军,经年日久渐成娱乐场所,每年三月初至四月初,金明池向士庶百姓开放,都人纵游畅乐其中,又有三月二十日天子驾幸金明池,赐宴群臣,与民同赏龙舟竞标,一派歌舞升平景象。

    好容易等到这月二十,曾巩先至欧阳宅接了欧阳芾,两人再一道去接王文筠。

    王文筠今日穿的是件藕色对襟襦裙,与欧阳芾一身浅粉百褶裙恰好相衬,欧阳芾将她搂住笑道:“看我俩像不像姐妹。”

    “你这么说,还真有几分像。”曾巩笑道,他与王安石今日皆着简单白袍,站在她俩跟前倒像两个外人了。

    “介甫先生觉得呢?”

    王安石看着她一副兴高采烈模样,丝毫不见之前事件造成的阴霾,只道:“走吧。”

    “介甫老师吃醋了。”欧阳芾悄悄对王文筠道。

    “为何?”王文筠不解。

    “因为我把文筠抢走了。”

    她嗓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故意叫走在前面的王安石听到,于是王安石回身:“休要乱说。”

    “是,”欧阳芾拖长音,笑嘻嘻赶上他,“放心,我不会把文筠抢走的,‘介甫哥哥’。”

    她压重“哥哥”两字,学着王文筠叫他的腔调,果不其然见到王安石身子一震,欲言而又吐不出话的模样,王文筠在一旁跟着快乐,欧阳芾拉着她笑完便溜。

    与温仪、穆知瑾约在新郑门口,欧阳芾等人到时,她二人已在城门口等候。

    自早晨起,从新郑门出城的百姓便摩肩接踵,其中多数是奔着金明池表演而来,因天子今日驾临,池中会有一年一度的龙船竞标,还有各类水戏演出。

    天子仪仗入金明池正门时,夹道百姓簇拥观望,欧阳芾一行早早于岸边占据了优越位置,故而能望见车驾停于临水殿前,而后卫士击鼓,教坊歌女登上彩楼开始奏唱。

    按规定流程,天子先于临水殿赐宴群臣,观看水傀儡、水秋千等水戏表演,接着虎头船、飞鱼船、鳅鱼船等形态各异的小船行至金明池北岸奥屋,将大龙船缓缓牵引而出,之后便是最精彩的龙船竞标。夺标时,舟上鸣鼓震天,岸边喝彩动霄,王文筠是初次见得此景,不禁跟着蹦跳欢呼,大声为舟上军校呐喊鼓劲。

    待快的一方夺得标杆,岸上百姓欢呼喝彩,欧阳芾凑至她耳边问:“好玩吗?”

    “好玩。”王文筠大声回应,欧阳芾弯起眼眸。

    水戏结束,游人有的跟着天子转至琼林苑继续游览,有的则留在金明池畔欣赏各色关扑。

    因同行女子皆对关扑感兴趣,一行人于是钻进岸边各个彩色幕帐逐一欣赏他人关扑盛况。

    欧阳芾领着王文筠在看别人扑些奇珍美玉,温仪和穆知瑾早已不知逛去哪间彩棚。王文筠看得兴起,问欧阳芾道:“我们也可以扑吗?”

    欧阳芾看了眼站在她身后的王安石:“呃,最好不要。”

    “为何?”

    “因为不太好。”

    关扑即为博戏,在欧阳芾这样的后世之人看来其实便是赌|博的一种,双方约定价格和赌物,用铜钱在瓦罐或地上投掷,根据铜钱字幕多少来判输赢。赌注只要双方约好即可,可以是珍宝玉器、匹帛丝织、茶酒用具等,甚至可以是车马、田地屋宅、歌儿舞女。

    虽存在赌|博必不可少的弊端,但关扑之风在坊间愈演愈烈,朝廷特许开放关扑之日,例如金明池开放期间,士子庶民乃至仕女竞相参与围观。欧阳修在这点上与其他官宦家教育子女的方式类似:只许围观,不许参与。

    要不怎么让曾巩看着她,委实不是仅出于安全考虑。

    “可是他们都在扑。”王文筠没看出有什么不好。

    “呃”

    “文筠。”王安石适时唤了一句,“你与他们不同,不必与他们相比。”

    欧阳芾见王文筠耷拉下脑袋,轻抚她背道:“是的,文筠与他们不同,因为文筠还未成年。”

    “未成年便不能关扑吗?”

    “也不是不能,只是女子若未成年便玩关扑,听说会早衰,年纪轻轻便掉头发,玩得越多,掉得越多。”欧阳芾信口胡诌道。

    “啊?”王文筠果真害怕了,“那还是不要玩了。”

    欧阳芾满意笑笑,对着身后偷偷抿嘴的曾巩使了个眼色,又一脸纯良地望着王安石。虽是撒谎,但两人皆未揭穿她,看来也认可封|建迷信在教育孩子上的管用之处。

    王文筠回过味,又问:“姐姐为何不玩?”

    “因为我对关扑这类游戏不感兴趣。”欧阳芾神态自若。

    “那姐姐对什么感兴趣?”

    “读书写字,琴棋诗画。”为把孩子引向正确的道路,欧阳芾付出了许多。

    她听见一声轻笑,扭头,见王安石唇角勾起弧度,无言视她。

    欧阳芾微微怔神,正欲再说什么,忽闻不远处温仪唤她:“阿芾!”

    温穆二人携手走来,言笑晏晏,穆知瑾手中还拿着柄刚买的画扇。温仪对她道:“你猜我们遇见谁了?”

    欧阳芾往她身后望去,只见两人紧随而来,其中一人淡青长袍,款步而行,玉树临风之姿让他身侧另一人的身影都黯然失色。

    “冯先生,贺先生。”欧阳芾面露惊喜之色。

    冯京走至近处,对她笑道:“方才遇上温姑娘,说二娘也在此处,未想今日竟如此有缘。”

    “是啊,说是心有灵犀也无不可。”贺为岺附和笑道。

    冯京似有些不好意思,目光交错间发现曾王二人也站在欧阳芾身后,作揖道:“原来王牧判也来了,还有曾先生。”

    王安石与曾巩还揖。冯京问:“两位是同二娘一起来此?”

    “正是。”曾巩道。

    “还有介甫先生的妹妹,文筠。”欧阳芾补充。王文筠跟着欧阳芾唤道:“冯先生好,贺先生好。”冯京、贺为岺亦微笑与她问好。

    游玩队伍再一次扩充,这回温仪同穆知瑾走在最前,欧阳芾牵着王文筠走在中间,剩余四人一道走在最后。

    “不知两位先生今日怎会同二娘一道来游金明池?”望着驻足彩棚之下形同姊妹的两人,冯京问道。

    曾巩大概听说过他与欧阳芾的关系,遂将缘由与他解释一番,当然其中略过了欧阳芾遭遇歹徒之事。

    “哥哥,你看我有何变化?”几人言谈间,王文筠趋步回来,站在王安石面前眼神闪动。

    她既这般说,几人便不由好奇一同朝她身上打量,王安石望向自她身后而来的欧阳芾,后者悄悄指了指王文筠头顶。

    王安石于是看向妹妹发间,注意到多了枚晶亮的饰物:“你的发簪。”

    “好看吗?”王文筠侧首欢悦地问。

    “好看。”王安石自然未拂她意,其余几人也相继夸赞她新买的簪子婉约衬人,她身后欧阳芾乐滋滋地笑着。

    “去让温姐姐和穆姐姐瞧瞧,好不好看。”欧阳芾道,于是王文筠又小跑着去前面找温穆二人。

    王安石望着她远去背影,对欧阳芾道:“此簪价值不菲,你花了多少?”

    “忘记了。”欧阳芾答。

    “”

    “这是我送给文筠的,同介甫先生没有关系,所以介甫先生不要想还我钱。”欧阳芾将他余下的话堵死。

    曾巩拍拍王安石的肩,笑道:“好了介甫,她既送了,你只谢过她便是,何必非要还她呢。”

    王安石无法,料得她定不会开口,只得道:“那我便替文筠谢过。”

    “介甫先生不觉得文筠今日很开心吗?”后来挑得两人单独相处的空档,欧阳芾才对王安石说实话。

    “看得出。”

    “介甫先生知我为何要带文筠出来了吧。”

    “我知晓这段时间有你陪她,她比往日开朗许多,谢谢你。”

    他难得认真言谢,却换来欧阳芾的摇头:“不是的,她日后不会再记得今日是谁陪她,谁长得什么样子,只会记得游览过金明池这件事,以及当时的心情与感受。”

    欧阳芾道:“文筠今年十二,再过几年也要像姐姐们一样出嫁了,我希望她在出嫁前留下些快乐的回忆,日后忆起时也是快乐的,我不希望她抱有遗憾。”

    她这般说着,口中分明是别人,却好像说的是自己,轻描淡写的笑映进王安石眼瞳,让他从此往后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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