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初,  皇贵妃在公主学院忙完,刚带着白露出了北五所就瞧见不知何时起,天空上洋洋洒洒飘下来的细雪已经渐渐地在宫道上积了厚厚一层,双手冻得通红、长着冻疮的粗使太监们正手中拿着大扫帚清理着宫道上的积雪。

    宫道是用青石板铺成的,  白日里人来人往间,  若上面的积雪不铲干净,  很容易就会滑倒摔跤了。

    宫人们滑倒了,顶多拍拍屁股抱怨一声“倒霉”就爬起来了,  可若是摔倒金贵主子们,那还得了?

    因此即便天上的雪花飘得又紧又密,  地上的雪压根儿扫都扫不净,  宫人们还是急急忙忙地清理着积雪。

    晴嫣外面披着橘红色镶嵌着柔软白狐毛的厚实斗篷尚觉得迎面冷飕飕的寒风吹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更别论这些身上只穿着普通冬袍的宫人们了。

    她吸了吸鼻子,侧头对着身旁的白露低声吩咐道:

    “露啊,下午你没事儿的时候抽空去趟南边的太医院,让张太医配些预防风寒的药包交给膳房那边的人,让他们每日熬上几大锅,  给宫人们分着喝些,  我看今年冬天蛮冷的。”

    “行,主子,  奴婢记得了。”

    走在身侧的白露笑着点了点头,  明白主子的用意,若是宫人们生病,伺候的时候,  再传染给主子们那就更麻烦了。

    主仆二人互相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踩在略微有些湿滑的宫道上,步子不停地往西走,才刚刚走到储秀宫门口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小奶音。

    “皇额娘!”

    晴嫣和白露循声往后看,  就瞧见了身上裹着金黄色斗篷被张天喜搂在怀里的小胤俄。

    知道小胤俄这是从南三所启蒙放学了,晴嫣忙笑着冲二人招了招手。

    “小十,冷不冷啊?”

    雪天路滑,待张天喜抱着十阿哥走到皇贵妃身边时,晴嫣顺手就将小奶团子给接到了怀里,摸了摸小胤俄的手感受了一□□温,笑呵呵地询问道。

    “不冷耶,张公公把我包的可严实了。”

    被斗篷包的像是个金黄色的胖粽子一样,只露出一双黑亮睡凤眼的小胤俄,奶声奶气地咧着小嘴笑道。

    “不冷就好,走,咱回正殿用膳,小十三、小十四肯定在大厅里乱跑呢。”

    晴嫣将小十往上抱了抱,跨过宫门槛径直往正殿走去。

    白露和张天喜则转了个弯,到小厨房里传膳了。

    当一大一小进入暖融融的大厅时,入眼就瞧见康熙正盘腿坐在靠窗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一本厚厚的红封册子,微微皱着眉头,像是碰上什么难事儿了一样,神游天外的发着呆。

    穿着开档棉裤,里面套着尿不湿的双胞胎则面对面地岔开两条小短腿,坐在软榻下面的羊毛地毯上。

    小哥俩像是摆摊卖菜般,将他们的玩具横七竖八地摆放了一地,和他们身高差不多大的沙俄套娃被双胞胎一层一层的掏出来,绕着他们的小身子围了一圈,方圆两米内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晴嫣见状不禁嘴角微微抽了抽,将怀里的小十弯腰放到地上。

    站在大厅门口的小宫女们忙伸出胳膊给皇贵妃和十阿哥脱掉穿在外面的斗篷,用手轻轻拍打着黏在衣服上的细雪。

    听到门口处传来的动静,放空思绪的康熙和玩得不亦乐乎的双胞胎齐齐扭头往南边瞧。

    看到额娘和十哥哥回来了,小十三和小十四的大眼睛一亮,小十三将手里的积木放到地毯上,嘴里“额,额”的叫着,用小手按着地面,像是个小鸭子一样笑着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跑。

    小十四则随手扔掉手里的积木,从地毯上爬起来,奶呼呼地“凉,凉”叫着,跟在哥哥后面,一步三晃地往门口跑。

    康熙将两条大长腿垂到了软榻下面,正想弯腰捡起放在脚踏上的龙靴穿,才愕然发现调皮的双胞胎竟然在他没注意的情况下,将他们的积木塞到了自己的靴子里,把明黄色的龙靴撑的鼓鼓囊囊的。

    站在软榻旁边的梁九功瞧见皇上瞪他的目光,忙弯腰将龙靴里的积木一一取出来,又将靴子给康熙套在了脚上。

    双胞胎小阿哥的动作那么明目张胆,十四阿哥在将他的积木往龙靴里塞时,更是直接举起短胳膊,将捏在小手里的积木朝着皇上晃了晃,皇上都不吭声,杂家还以为皇上瞧见是默许了双胞胎的举动呢!感情皇上压根儿就没看见啊,呜呜呜,杂家心里头委屈!

    不管身旁的心腹太监如何在内心里,嘤嘤嘤。

    康熙顺手将捏在手里的红封册子往怀里一揣,就抬起腿朝着门口走去。

    晴嫣带着三个孩子走到康熙身前,笑着对他俯身道:

    “皇上咋不说一声就过来了。”

    “嫣儿,朕刚从皇玛嬷那里过来,她上午时给朕说了点事儿,朕有点儿拿不准主意,想来听听你的看法。”

    康熙摸了一把小胤俄的脑袋,对着晴嫣解释道,随后一手拎起一个小奶娃的后衣领就转身往偏厅的黄花梨木饭桌旁走去。

    已经被他们汗阿玛拎来拎去拎习惯的双胞胎,悬空蹬了蹬两条小短腿儿,发现踩不到地面,就前后晃悠着打了个秋千,下一瞬就被他们汗阿玛,一张桌子一个,全都塞进幼儿餐桌里动弹不得了。

    晴嫣听到这话,不由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一时之间想不明白他们这才刚回宫会有什么难事。

    恰在此时,白露和张天喜也带着提膳的宫人前后脚跟着走进了用膳的偏厅里。

    晴嫣也不想饿着肚子听康熙絮絮叨叨地说话,就牵着小十到墙边的红木脸盆架子旁用温水和西洋胰子双手交叉着好好洗了洗手。

    随后也将小十放到了他的幼儿餐桌里。

    双胞胎被宫女们用湿帕子擦干净胖乎乎的小手后,就和身旁的十哥哥一样,脖子上系着同款的淡蓝色大饭兜兜,由他们的奶嬷嬷一口一口喂着他们的糊糊饭。

    同样坐在幼儿餐桌里的小胤俄则左手握着小银勺子,右手握着小筷子,将特制的小号餐具使得虎虎生风,头也不抬地香喷喷地吃着他的营养餐。

    洗完手的康熙则和皇贵妃对着面,坐在饭桌旁开始动筷子用膳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待宫人们将残羹剩饭撤掉,将饭桌清理干净后,吃饱喝足的双胞胎最先靠在椅背上,仰着毛茸茸的小脑袋,打起了哈欠。

    上了一上午课的小胤俄也看起来困困的。

    晴嫣就挥手示意宫人们将三兄弟抱到内室里睡觉。

    她和康熙仍旧对着面坐在雕花椅子上,手里捧着消食茶喝。

    皇贵妃才低头抿了两口茶水,瞧见对面的康熙又一副开始发呆的样子,心中可真是好奇极了,不由出声询问道:

    “皇上,您有什么事情要给臣妾说啊?”

    康熙放下手中的消食茶,抬起手深深抹了一把脸,抬手挥退围在偏厅的宫人们。

    等偏厅里只剩他和晴嫣了,康熙才将怀里那本厚厚的红封册子摸出来,隔着饭桌递给皇贵妃,开口道:

    “嫣儿,你自己看吧,早朝结束后朕带着刘御史和起居注官去给皇玛嬷请安时,她老人家交给朕的。”

    晴嫣听到这话,又有些懵了。

    后宫不得干政。

    康熙肯定不会主动带着官员们去见太皇太后的,既然御史和起居注官跟着康熙去了慈宁宫,必然是太皇太后要求的。

    可话又说回来了,自从康熙亲政后,太皇太后都多少年不见朝臣了,怎么冷不丁地要见御史和起居注官呢?

    不得不说,晴嫣的好奇心被康熙这话催到了顶峰,忙将手里的青花瓷茶盏放在桌面上,伸手接过红封册子,翻开封面看了第一页的内容,就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皇上,皇玛嬷怎么会把她的嫁妆和私库里的东西全都给保成和佛拉娜他们分了呀?”

    这换种说法就像后世老人提前给小辈们分遗产一样,怎么着都觉得有些不吉利啊。

    当年盛京的太|宗皇帝后宫里,可是有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姑侄三人的。

    中宫哲哲皇后(孝端文皇后)是宸妃海兰珠和庄妃布木布泰的亲姑姑。

    哲哲皇后膝下只有三位和亲蒙古的公主,宸妃诞下的八阿哥又早早夭折了。

    待两人离世的时候都将她们的嫁妆和财产交给了育有九阿哥福临的侄女/妹妹庄妃布木布泰。

    等后来清军入关,满人又获得了极大的财富。

    太皇太后历经努尔哈赤、皇太极、福临、玄烨四朝帝王,经营了一辈子,可想而知她私库里的东西有多少了,怕是康熙的私库都比不上太皇太后富裕。

    将这么大一笔财富分给曾孙子、曾孙女们,即便这些小辈们只分到其中的一小份,那么他们拿到手的财物也能将他们的小金库给占满了。

    康熙叹了口气,用手摸着自己上唇的青黑色短胡茬,看着北墙上的玻璃窗,幽幽道;

    “皇玛嬷给朕说,她想趁着如今自己胳膊、腿还能动,神智也清醒,早早将这东西分了,省的将来她一蹬腿儿去了,咱们对着她留下的私库为难。”

    “不仅保清、保成、佛拉娜他们有,二哥、常宁、隆僖的孩子们也全都分的有东西。”

    晴嫣边听着康熙念叨,边低头继续往后翻着看。

    “保成和恪靖都是嫡出的,所以分的东西最多,接下来是双胞胎,皇玛嬷说他们小哥俩是皇家第一对双生子,又是年纪最小的孩子,给他俩分的东西也不少。”

    康熙伸出右手又将桌面上消食茶捧起来,低头抿了一口道。

    晴嫣瞧见果真有好些独一份的珍品,保成和恪靖都没给,全被太皇太后划拉到双胞胎的小金库里了,也明白他们兄弟俩很大可能还是占了自己汗玛法的福。

    “再接着就是小四和小十了,他们一个玉牒在你名下,一个是贵妃之子,出身高贵,他们兄弟俩分的财产也不少。”

    “紧跟在他们五人后面的是保清和佛拉娜,然后胤祉、茉雅祺、小五、小六等人就是按照她们额娘位份高低来分的,对了,小十二比较特殊些,皇玛嬷说他毕竟是放在自己慈宁宫里抚养的,就给胤祹分了和他大哥、大姐差不多的财产。”

    “前大半本写的东西都是给宫里的皇子、皇女们留的,后面写的东西则是皇玛嬷给朕的侄子、侄女们留的,全都是按照他们在王府里的嫡庶身份来划分的。”

    “皇玛嬷可真是不偏不倚,一个不落的全都注意到了啊。”

    晴嫣粗粗翻了一遍,瞧见恭亲王常宁膝下刚刚满月的庶出小格格名下都有自己乌库玛嬷分的财产,将红封册子给合上不禁有些感慨地说道。

    康熙颔了颔首,接话道:

    “皇玛嬷说了,女孩就当成嫁妆,男孩就随便了,以后开府、娶妻生子什么的,手头里也能宽裕点儿。”

    “是这个理。”

    “皇上难不成就是被此事整得苦恼的吗?因为自己身为孙辈没得到皇玛嬷关照,所以吃孩子们的醋了?”

    晴嫣笑着打趣道。

    康熙笑着瞟了一眼自己的皇贵妃,叹气道:

    “朕倒没那般小气,皇玛嬷的东西只要她开心,愿意咋处理咋处理。”

    “唉,朕忧愁的是皇玛嬷今个儿早上特意当着刘御史和起居注官俩人的面,说等她百年之后,她的金棺不用大老远地运到盛京与汗玛法合葬,她让朕直接将她葬在汗阿玛的清东陵附近。”

    “皇玛嬷说太|宗皇帝在盛京昭陵里长眠许久,不必因为自己前去打扰他的安稳。”

    “朕主要是为这件事烦忧的,才想来听听你的意见。”

    晴嫣听到这儿,总算是搞明白康熙的忧愁点儿了。

    帝后合葬是规矩,康熙若是罔顾礼法,肯定不好,保不准还会被前朝的大臣们纷纷谏言。

    但若是不顾太皇太后的心意,执意让她与自己的汗玛法皇太极回到盛京里合葬,那就又是对自己的祖母不孝了。

    两头为难,怪不得会一副神游天外的发呆模样。

    晴嫣抿着唇,认真思忖着,皇太极和宸妃海兰珠的爱情可是写在史书上的,太皇太后的一生都奉献给大清和科尔沁了,用后世的话来说,这位就是个极具事业心的大女主,有这种心态的女人怕是死后也不想与这俩人同住在一个墓室里吧?

    历史上太皇太后确实是没有安葬在盛京,康熙特意将慈宁宫太皇太后喜爱的几件屋子,原封不动地拆卸下来在顺治的陵寝附近建了一座“暂安奉殿”将太皇太后的金棺停放在那里,这一停就足足停尸了三十七年,估摸着康熙自己也不知道该拿他皇玛嬷的金棺如何办。

    直到康熙驾崩,雍正刚登基上台就吩咐人将他乌库玛嬷的棺材就地掩埋了,从而后世孝庄太后的陵墓就坐落在清世祖顺治帝的陵寝外面。

    晴嫣知道这事儿还是全靠上辈子那个四爷党搭档的科普,无他,只因为这事儿也是雍正办的,所以将雍正其他事情时就顺带着给自己提了一嘴。

    “嫣儿,你在想什么呢?”

    康熙瞧见他刚说完这话,自己的皇贵妃也和他原本一样,双眼放空地发着呆,就抬起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额,没事儿,臣妾只是听到这个消息太意外了。”

    晴嫣尬笑两声,瞧见康熙一副等着自己给他赶紧提供靠谱主意的模样,就用贝齿咬了咬下唇,微微拧眉道:

    “臣妾倒是理解皇玛嬷的想法。”

    “怎么着?难不成等你百年以后也要效仿皇玛嬷的做法,不愿意与朕合葬?”

    康熙显然是思维发散的太厉害了,浓眉皱得紧紧、凤目沉沉地盯着坐在对面的晴嫣。

    “皇上开什么玩笑呢,臣妾是皇贵妃,怎么会与您合葬呢?”

    晴嫣摆手笑道,但瞧着康熙越来越认真的脸色,她不由心虚地摸摸鼻子,笑不出来了。

    她是皇贵妃没错,但等康熙驾崩后,自己肯定会“升职”成皇太后的,那到时候等自己闭眼去了,肯定也是会和康熙合葬的。

    但一想起历史上康熙前前后后册封了三位皇后,待雍正登基后,乌雅氏这个圣母皇太后就也顺其自然地与康熙合葬了。

    似乎怡亲王十三阿哥早逝的额娘敏妃,后来也被雍正给追封成了圣祖爷的皇贵妃,塞在了康熙的墓室里。

    晴嫣对前者很确定,但后者究竟对不对,时隔了两辈子她也实在是有些记不太清了,可她明白一点,不管是历史上的康熙帝还是这方世界的康熙,以后的墓室都很“挤”就对了!

    她一个后世之人除非疯了才会想着住进去!

    即便是再好的金丝楠木棺材,那也防不住虫子、蚂蚁噬咬里头的尸体啊,若是这个世界的后世也出个盗墓的孙殿英,她可不想等自己死了,尸首还有不保的风险,纵使不被盗墓,万一被后世的考古专家发现放到博物馆里展览,旁边在竖立个小牌子写上“某年某月据考证,该女子是清圣祖康熙爷的皇贵妃”,只要想想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脚趾头都要扣穿地面了。

    还不如像满洲旧俗那般,一把火烧了。

    哎?

    一把火烧了,将骨灰随风撒到大海里顺着海浪飘走,那多自由、多豪迈啊!

    用右手拖着腮帮子沉思的晴嫣,突然眼睛一亮,短短一会儿就想明白了自己以后的尸体该咋处理。

    她忙放下右胳膊,看着康熙挑眉等她说话的样子,笑盈盈地道:

    “能和皇上合葬,臣妾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才怪呢!我要海葬!

    康熙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总算变柔和了,又低头将茶盏里剩下的几口茶水喝干净。

    晴嫣敏感地觉察到,倘若这个话题再往下聊就有些危险了,她话锋一转又绕到了太皇太后身上,看着康熙试探地温声道:

    “皇上臣妾觉得既然皇玛嬷选择特意当着御史和起居注官的面说这事儿,也是为了让史书存个档,免得后世的人不明情况,拿着此事攻讦您。”

    “朕明白皇玛嬷的苦心,可这。”

    康熙颔了颔首头疼地扶了扶额,显然是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好。

    晴嫣则用手摩挲着桌子边沿,柔声开解道:

    “皇上,皇玛嬷可以说把一辈子的精力都放在您和先帝身上了,比起盛京,她可能更希望以后能留在关内长长久久地看着自己关心的小辈们,而且她老人家既然都给您当面提了这事儿,肯定就是她深思熟虑良久决定的心愿了。”

    “规矩礼法都是死的,可人心却都是活的,您忍心让皇玛嬷失望吗?”

    康熙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敛眉深思着。

    晴嫣瞧着他默不作声的样子,也拿不准他心里面是怎么想的,就又接了一句话:

    “臣妾斗胆说句难听的,等咱们百年之后,甚至是保成百年之后都是葬在关内呢,您忍心让皇玛嬷与我们分隔这么远吗?”

    晴嫣抿了抿唇,话说到此,就不再继续往下多说了。

    恰好这个时候,内室里传出了双胞胎的哭闹声。

    晴嫣就从雕花椅子上站起身,打算去看看午休的三个小豆丁,独留康熙一个人在偏厅里琢磨着。

    ……

    室外的细雪,飘到下午时非但没停,还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等到夜幕降临,温度更低后。

    鹅毛大雪里又夹杂着与成年人大拇指指甲盖那般大的圆溜溜小冰雹,打在琉璃瓦的屋顶和墙壁的玻璃窗上,发出来劈里啪啦的响声。

    戌时四刻,天色黑得连人影子都瞧不见了。

    御兽苑,猫狗房附近的一间点着昏黄油灯的太监耳房里,隔着屋门都能听到里面传来一阵令人心悸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

    不绝于耳的咳嗽声简直像是要把人的肺管子都给咳出来了似的吗,开了个头就停不下来了。

    挤在大通铺上,睡在第一位身子健壮的大太监听不下去了,偏头瞧着身旁的同僚们都在捂着耳朵、皱着眉头,强自忍耐着。

    他一个鲤鱼打挺就翻身坐了起来,没好气地对着坐在屋子中央放桌子旁的小太监骂道:

    “我说你小子还让不让大家睡了啊?大家在外面都忙活了一天了,如今好不容易松快下来,想要赶紧睡觉了,还得听着你在这儿咳嗽是吧?”

    “咳咳,对不住,咳,大家了。”

    “我嗓子实在是痒的受不了。”

    咳嗽的小太监忙冲着大通铺上的几个太监拱手赔罪道。

    他的脸颊潮红、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透露着一丝病态,但是因为周遭的光线实在是太暗了,挤在大通铺上的其他人都没有看出来。

    “哎呀!真是晦气!”

    健壮太监看着小太监像是弱鸡崽子般,可怜兮兮的模样,皱了皱眉头又咒骂了一句,就扑通一下子躺回了自己的被窝里。

    小太监强自憋住气,想要不再咳嗽出声来,可喉咙实在是痒的受不了,纵使捂着嘴,还是有闷闷的咳嗽声传出来。

    一炷香后,“吱呀”一下子耳房门被人从外给拉开了。

    一个身量与咳嗽小太监差不多高的小太监手里端着个药碗,顶着满身的雪花从外面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看到坐在桌子边将右手攥成拳头放在嘴边,拼命想要忍住咳嗽声的小太监,他忙转身将门给关上,阻挡住外面肆虐的寒风、雪花和小冰雹,端着小药碗几步走到方桌旁,对着小太监压低声音道:

    “小夏子,你快点儿把这驱寒汤药给喝了吧。”

    “小冬子,咳咳,你哪儿来的药啊?”

    小夏子边咳嗽,边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小冬子询问道。

    “你放心,这没花钱,皇贵妃白天的时候特意吩咐张太医,让他给宫人们配了好些药材包,御膳房那边就在廊檐下架了好几口大锅一直不间断地在煎药汤。”

    “我路过那里时就去喝了一碗,觉得喝了身子挺热乎的,特意给你捎回来了一碗。”

    “咳咳,多谢你了,小冬子。”

    小太监听到这话,忙感激地仰头瞧了瞧来人,冰凉的双手颤抖得接过温热的药碗,仰起脖子一口气将苦涩的汤药全都顺着喉咙喝进了肚子里。

    躺在大通铺上的其他太监听到两个人的对话,也都跟着坐直了身子,目光期待地看着站在桌边的小太监开口询问道:

    “小冬子,你说得可是真的?这驱寒汤明个儿还有吗?”

    “有的有的,我特意问了熬药的师傅们,他们说这一冬都会在廊檐下的大锅里煎药,下午时皇贵妃身边的白露姑姑专门跑去给他们传话的,说是今年冬天太冷了,给大家都熬些汤药防备着驱寒。”

    “哎呦,皇贵妃真是个大好人啊。”

    靠墙坐在大通铺上的几个年长些的太监,知道这事儿对他们来说有多难得,忙笑着出声道。

    头一个说话的健壮太监眼里也露出了喜色,看到小夏子喝了汤药,咳嗽的声音果然也跟着变小了,他不由往上挑了挑眉头开口询问道:

    “小夏子,小冬子,我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们俩和现如今跟在四阿哥身边的那个苏培盛小公公是同一批净身进宫的小太监吧?”

    小夏子、小冬子听到这话,都点了点头。

    “咳咳,我们俩当时在内务府里还和小苏子住在一个屋呢,只不过后来他运气好一些,后来储秀宫的张公公来内务府给四阿哥选贴身小太监,他就被张公公给选走了。”

    小夏子顶着略微沙哑的声音回答道。

    “啧啧啧,那你们可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健壮太监闻言,不禁瘪了瘪嘴、摇了摇头评价道。

    “小夏子,小夏子,那只三花猫找到了吗?”

    这时“砰”的一下子耳房的门又被人从外面给撞开了。

    屋子里的太监们瞧见管事太监竟然冒着风雪进来了,咳嗽的小夏子忙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年长些的大太监们也赶紧从大通铺里钻出来了。

    “头儿,那个猫主子,我找了一天都没找着它。”

    小夏子有些沮丧,边咳嗽边低声道:

    “它前两天看起来就有些不对劲儿,精神头不好,我正想着找位兽医来给猫主子看看呢,谁知我昨个儿上午刚打开笼子门准备给它喂食,它就猛地给我手背上爪了几道爪印,几个跳跃间就跑了出去,等我追出去时,它已经瞧不见影子了。”

    管事太监看到这才十岁出头的孩子咳嗽成这样,咳嗽一声整个身子都跟着抖,也有些于心不忍了,双手背在身后叹了口气道:

    “猫主子们都有灵性,有的知道自己要死了,是不愿意死在伺候自己的人跟前的,一般情况下它们都会悄无声息地找个偏僻的角落等着自己咽气。”

    能被分到御兽苑当差的宫人,基本上都是喜爱小动物的,心肠都不坏。

    管事太监抿了抿唇,拧眉想了一会儿后,又继续说道:

    “算了,算了,外面雪下得这么紧乎,你还是先养病吧,等雪晴了,你咳嗽轻一些,再好好出去仔细找找,重点去御花园里看看,那里树多假山也多,方便猫主子们藏身,若那只三花猫真没了,你也急得用块白布把尸体带回来埋进土里安葬了,别一不小心吓倒了主子们,那我们整个猫狗房的人就全都等着倒霉吧。”

    “行,谢谢头儿,我记得了。”

    小夏子又咳嗽了两声,忙颔首道。

    小冬子也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道:

    “头儿,你放心吧,等雪晴了,我也会帮着小夏子出去找猫主子的。”

    小冬子边用手拍着小夏子的后背给他顺着气,边对着管事太监保证道。

    “好,那你们也早点儿睡吧。”

    “对了,从今天开始御膳房的廊檐下会不间断的供应驱寒汤,你们趁着换班的时间都去喝一碗,那些狗主子、猫主子们也照顾得精细点儿,千万别给冻病了。”

    “晓得了。”

    耳房里的太监们都听话地点了点头。

    管事太监想了想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就转身带上门出去了。

    大雪足足下了一夜。

    等第二天早上,整个紫禁城都变得银装素裹了。

    一晚上的时间过去了,小夏子非但没有减轻病症,反而浑身发烫,病得躺在大通铺的末尾起不来身子了。

    小冬子没有办法只好一天好几趟地往御膳房那里跑,给小夏子取驱寒汤。

    等他忙活完手头上的事儿,特意趁着天色没黑一路沿着宫道跑去北面的御花园里,“喵喵喵”地学猫叫,寻找走失的那只三花猫,可他从临近黄昏,直至找到天擦黑也没能瞧见猫主子的身影,只好缩着脖子,无功而返了。

    几日后,就到了公主学院的上旬休息日。

    在五台山的驿站里时,晴嫣曾答应小十等回宫后,她会让白御厨给小胤俄做比牛肉干还好吃的零嘴。

    休息日里难得清闲,等午时用完膳后,她就吩咐白露将康熙送到她宫里的巧克力全都取了出来。

    事先从小胤俄口中知道今日皇额娘宫里要做美味零嘴的小七、小八放学后,也跟着小胤俄一道回储秀宫里用膳了。

    小九患了风寒,已经向南三所的师傅们告了两日的病假,两天没能见到九哥,小十的精神头也不太好。

    “来,小十,尝一尝。”

    晴嫣用小银刀从大块巧克力上分别切下了差不多指甲盖儿那般大的巧克力,给小七、小八分别递了一块儿后,看着小胤俄坐在旁边的雕花椅子上耷拉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就笑着给他小嘴里也塞了一块。

    抱着皇贵妃双腿站立在旁边的双胞胎,瞧见三位小哥哥都吃东西了,俩小奶娃忙急切地扒拉着额娘的胳膊,示意他们哥俩也要吃。

    晴嫣无奈只好又将切下来的巧克力,一分为二给双胞胎小嘴里各喂了一小块。

    小十三、小十四原本还以为这是好吃的黑点心呢,哪成想巧克力一入口就把他俩给苦到了,兄弟俩齐齐皱着小眉头,“噗噗噗”地往外吐巧克力。

    小七勉强将巧克力给咽下去,有些没信心地开口询问道:

    “皇额娘,这个黑乎乎的东西好苦呀。用它们真得会做出美味零嘴吗?”

    站在他身旁的小八将巧克力咽下肚后,还认真回味了一下,则奶声奶气地给出了相反的评价:

    “七哥,这巧克力我觉得吃得还行啊。”

    每个人的口味都不一样,晴嫣也动手用银刀给自己切了一小块巧克力,发现味道确实是挺正宗的。

    如果二次加工,做成巧克力奶棒、巧克力奶茶、巧克力蒸蛋糕,想来口味应该就会变甜,适合小奶团子们吃了。

    瞧见小胤祐和小胤禩都开口了,小胤俄仍旧耷拉着小脑袋不吭声,晴嫣纳闷地蹲下身子温声说道:

    “小十,你九哥只是生病了,等他病好后就能和你一块儿玩耍了,你不要难过。”

    小胤俄听到声音抬起头来。

    晴嫣发现刚刚用膳时,小十的脸色看着还挺正常呢,怎么这会儿就变得这么红呢?

    她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赶忙伸出右手将掌心放在小胤俄的额头上细细感受了一下,发现小十的体温确实有些高。

    她下意识地就想调动起身体里的异能,而小十则像是难受紧了,不舒服地晃了晃脑袋,瓮声瓮气地软声说道:

    “皇额娘,好像有虫子爬到我的领口里了,我觉得脖子里好痒啊。”

    大冬天的哪来的虫子啊?

    晴嫣闻言心中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忙伸手解开小十领口处的盘扣。

    将小胤俄的衣领全部扒开,待清楚地看到他脖子后面冒出来的俩红疙瘩后,晴嫣的瞳孔一缩,正想让宫人去喊太医来瞧瞧看,红疙瘩是不是天花呢。

    宫女芒种就像是身后有老虎在追一样,慌里慌张地掀开棉门帘,迈过门槛跑到大厅里,瞧见皇贵妃后,忙焦急地出声喊道:

    “娘娘,娘娘,不好了,不好了,九阿哥的病不是风寒,他是出痘了!翊坤宫里的十一阿哥也被九阿哥给感染了。”

    “此外太后娘娘刚刚还派人去太医院请张太医了,说是五阿哥和六阿哥似乎也出痘了。”

    皇贵妃闻言抓着小十领口的手,都不禁跟着颤抖,一颗心像是坠在谷底了一样,明白小十必然也是天花无疑了。

    想来应该是小九最先染上了天花病毒,等他在南三所启蒙时,又顺带着把小五、小六和小十都感染了,回到翊坤宫后,又把小十一给感染了。

    兄弟五个都中招了,那同样在南三所启蒙的小七、小八怎么可能会幸免的了呢?

    晴嫣一颗心“砰砰砰”直跳,慌得都想从嘴里蹦出来了。

    小七、小八和小十的脸色也“唰”的一下子吓白了。

    抱着额娘双腿的双胞胎,还不知道天花是何物,懵懵地瞧着额娘和三位哥哥,正想开口说话。

    只听“咣当”一声巨响,刚刚走进内室里给十阿哥取玩具想要逗小主子开心的刘嬷嬷就被雕花椅子给绊倒,重重摔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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