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隔远了看,村子里是有光的,走近了才发现,其实大部分人家都没开灯,只有几户看起来条件还过得去的人家里亮了灯。
不过村子里大部分的人还是走了出来,用手电筒照着崎岖不平的地面,一路相送,把这群远道而来的老师送到了学校里。
能看出来,这所学校应该是刚建好没多久的。
建筑很新,政府拨款应该是照顾了当地的经济情况,但是邵瑞念跟着几个老师走进教室看了看,大家还是都沉默了下来。
没有讲台,没有黑板,没有桌椅,没有灯,空荡荡的,就像个华丽的空壳子。
“没事。”陆尧出了声,“这一点学校应该也考虑到了,我们明天去写个申请,拨款把设备买齐就好了。这样,明天我们统计一下村子里的学生人数,先把需要的经费报上去吧。”
帮邵瑞念提箱子的男老师叫祝川,闻言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有事也明天再说吧。今天挺晚的了,乡亲们辛苦了,就送到这儿吧。我们自己安顿好,有什么问题我们都会帮着解决的,给孩子们上课才是最重要的。”
大概是没想到会遇见这么有人情味的老师,村子里的人竟然都奇异得安静了下来。
学校是一年前建好的,本来应该热热闹闹地开始办学、招生、上课,但是几乎所有来过的老师都是看一眼之后就走了,回去就打报告申请调去别的地方教书。
整整一年,没一个老师愿意留下,迟迟开不了学,政府也没办法再拨款下来购买其他的设备,孩子们上课的事只能一拖再拖。
只是没想到啊,这回一来,就来了几个这么好的老师。
村长擦了擦眼角,感动得厉害,把祝川一拽,“还早着呢!大家都刚做好饭,你们,来得巧,大家一起吃顿饭,啊?”
半方言半普通话,但是意思很明确,一群人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们,祝川也不好意思扭捏,回头问其他人的意见,“要不吃顿饭去吧?”
几个年长的老师都没意见,祝川又问邵瑞念,“念念,你呢?”
跟着陆尧,其他老师都开始喊邵瑞念“念念”。
邵瑞念点点头,“好啊,刚好我肚子饿了,就麻烦叔叔阿姨们了。”
她脸上笑着,看上去有几分天真无邪在,大家谁都没多想什么,转身被村子里的老乡们簇拥着,往下走去,去那几户开了灯的人家吃饭。
邵瑞念的箱子被几个小男孩放在了教师宿舍的门口,看大家都走远了,她这才赶紧转过身,拖着箱子,推开了宿舍的门。
学校面积不大,但是建得很合理。
一栋是教学楼和办公楼混搭,一栋是宿舍楼和食堂混搭。
教学楼有六楼,办公楼在一二层,宿舍楼则只有三层,一层是食堂,二层三层是教师宿舍。
上到二楼,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邵瑞念还是被门开后传来的丝丝细微的霉味儿冲得头脑有些发晕。
除了家里人,没什么人知道,其实她对生活条件十分挑剔,还有点不太严重的小洁癖。
林然尔送她来这里,估计找寻“慈悲之心”是次要,改改她的公主毛病才是真的。
大家应该是帮他们收拾过的,比起刚刚路过的那些又老又破旧的房子,这栋又厚又结实的屋子实在好上太多了。
但是装修的时候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目前只有两间宿舍是能用的,他们这些老师估计是要男女各住一间。
女生这间里,一眼望去是张大通铺,目测一间房能睡四个人。配一张桌子两把矮凳,还有杯子、脸盆之类的日用品,外面还有个独立的小卫生间和小阳台,已经算得上很不错的待遇了。
但邵瑞念的视线在触及那张大通铺的时候就顿住了。
她对自己的生活空间要求很严格,上小学之后就开始一个人睡,房间也是她一个人的。东西不能乱动,进房间要敲门,就连换床单被罩这种事,林然尔都得先跟她打声招呼才能碰。
但是现在,要她跟几个关系并不相熟的老师睡在一起,邵瑞念做不到。
不是挑剔,就是不行。
抓在行李箱的手紧了紧,她快步退了出去,拉上了宿舍门,往楼下走去。
终于有人过来了,小跑着,没有灯,喊她,“老师……你怎么不去,吃饭?”
是村口那个女孩子,邵瑞念像看见救星似的,“同学,学校附近还有没有房子啊?”
“啊?”女孩儿懵了,“房,房子?”
邵瑞念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弯下了腰,用很慢的语气把自己的诉求讲了出来。
“就是,我不太喜欢和别人一起住,来之前不知道你们的教师宿舍是这样的。当然,我不是嫌弃这里,学校环境很好的,我就是想要自己住,房子好不好反倒是其次……你明白吗?”
她目光中怀着期待,手机的手电筒投出一些暗淡光影,女孩子把她这番话理了又理,终于明白了,“有,有的!”
说的那么急,好像生怕她一个不满意就跑了似的。
邵瑞念忙问她,“在哪儿?远么?”
女孩子似乎是想带她过去看看,一只手半伸出来,想抓邵瑞念的手,但是一瞥见自己脏兮兮的手和小老师白净的手,就有些不敢去拉邵瑞念了。
她要往回缩,邵瑞念“诶”了一声,一把握住了女孩子的手,“你带我去吧,麻烦你啦。”
掌心里的小手软乎乎的,邵瑞念捏了几下,“走吧?”
女孩儿一下把背挺直了,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今晚上的睡觉问题可真是个大问题。
女孩子带着她从建好的教学楼后穿了过去,找到一条掩在嫩草之间的小路,一路湿答答的,沿着小坡而上,等停下来的时候,脚腕已经全都湿了。
邵瑞念抬起头,看着这栋……唉,这栋勉强能称之为房子的“房子”。
如果它的墙壁可以再厚一些,它的门可以再坚固一些,它的窗户可以再完整一些,那么邵瑞念会把它称为一栋房子。
“老师,里面不脏。”女孩子推开门,先一步踏了进去,“平时,我和大家在这里玩儿,阿妈也会过来帮我们扫地,是干净的。”
就是一栋很小的房子,一进去就能看见一张小床,旁边有桌椅,侧边有个门,门外传来一些尴尬的气味,在外面应该是有个野生的厕所。
邵瑞念深吸了口气,冷静,冷静。
她住下之后,不让他们过来上厕所就好了,气味会消失的。
四处看了看,没有生活的痕迹,墙边还堆着小孩子过家家时会玩的瓦片、沙子,这里俨然是个“秘密基地”。
“这房子是谁的?”邵瑞念又问。
“是郑爷爷的。”女孩子说完,看见邵瑞念疑惑的眼神,又解释道:“就是刚刚,带你们来的,那个爷爷。”
“村长爷爷?”邵瑞念大概明白了,“他以前住在这里,后来搬下去了,这里就空了?”
女孩子点点头。
邵瑞念想了想,自己要是去找村长,表示自己想住在这里,他老人家应该不会拒绝。
但是,怎么表达她的诉求,又成了个大问题。
任谁都会想,放着好好的房子不住,跑来山坡上住这个破旧还漏风的老房子,小年轻都在想些什么?
不过她来不及思考对策,发现她们俩不见了的村民和老师们又折回来了。
邵瑞念一惊,赶紧牵着女孩子跑下去了,多亏命大,一路乱踩,也没踩中哪条夜深了还不着家的小蛇,平安又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学校里。
陆尧被她吓得半死,“念念,跑哪儿去了,吃着吃着发现你不见了,把我们都吓坏了!”
“嗯,我跟……”邵瑞念卡壳,回头悄声在女孩子耳边问,“你叫什么呀?”
女孩子愣了愣,也悄声回答她,“我叫小花。”
“我跟小花去上面看看,上面好像也有一栋房子可以住。”
到底不是面对林然尔和邵刚,邵瑞念心里负担没那么大,“陆老师,我不太习惯跟大家住一起,教师宿舍就两间,男女老师各一间就住完了。所以……我可以住在山坡那栋小房子里吗?”
“这怎么行!”陆尧面露难色立马拒绝,“然尔让我照顾好你,现在让你一个人住,我们怎么能放心?”
但这一路走过来,只要他们住了旅馆,邵瑞念都是要求单独一间房。陆尧其实早也想到这点了,但她就是没法放心。
祝川也跟了过来,在一旁替邵瑞念说话,“女孩子嘛,不习惯和别人住正常的。念念,你要住的房子是谁的?人家不用住吗?”
邵瑞念抬头看了祝川一眼,对方冲她笑了笑。
这祝川是祝铭康的舅舅,怕是祝铭康也嘱咐自己的好舅舅要对她多加照顾了。
邵瑞念便无声地看了后面的村长一眼,眼神里带着些许哀求,老人家立马反应了过来,也没拒绝,看上去还挺乐意惯着这个小后辈的。
“是小花他们经常去玩的那个地方吧?是挺破的,但是能住人!小老师,你要是想住,让小花妈给你收收,没问题的!”
邵瑞念眼睛一亮,“那我……”
陆尧为难起来,“这……念念,你妈会怪我的,你住那上面,都不方便照顾你了。”
“陆老师,我都成年了,不是小孩子。”邵瑞念不好意思耽误那么多人的时间,“我就是想搬去山坡上住,其他的没事,你们快去吃饭吧,别因为我影响了休息。”
林然尔家的女儿是出了名的成绩好、懂事,整个小区的老师都视她为“别人家的孩子”。只是陆尧没想到,这别人家的孩子这么有主意,还真不能当个小孩子看待。
她只好叹了口气,“住也行,但是吃完饭让我跟去看看,帮你收拾收拾,可以吗?”
邵瑞念一笑,“谢谢陆阿姨!”
这称呼换的,一下子拉近了距离,陆尧也没办法,只好随她去了。
来沽源村之后的第一个危机,终于成功解除。
在村民家吃了顿饭,柴火烧出来的饭菜格外香。
菜虽然素,但是味道很好,几位老师在沽源村的第一顿饭也算吃得心满意足。
晚间,小花妈妈和陆尧一起帮着邵瑞念收拾了一下山坡上那栋房子。
村长还拿出了家里唯一一套新的床单被罩出来,大红色的牡丹花,格外艳丽喜庆,铺上去的时候,邵瑞念心里甚至松了口气。
一个人睡,是她一个人睡。
“小老师,我明天来给你装个灯泡。”村长抽着自己卷的烟,看上去还挺高兴的。
邵瑞念忙不迭点头,“谢谢村长爷爷。”
晚上时间来不及,村长找人把门窗钉严实了,又四处看了看,确保安全没问题之后,这才回到自己家里去了。
人都散了,邵瑞念用手机照明,出去勉强找到了一个老化的水龙头,一拧,竟然还能出水。
她匆匆洗了个脸漱了口,累得不想再动弹,进去之后往床上一倒,连对黑暗的恐惧都来不及涌上心头,人就已经熟睡过去。
整个沽源村终于静了下来。
迎来了新老师,似乎连明天的晨曦都变得格外值得期待起来。
山顶上。
辽阔山峦起伏连绵,难得的一块平地上建了栋不大不小的房子,月亮高高挂在屋顶上,一片柔和光芒倾洒下来,正是夜深人静时,小院里养的小猪都睡得发出了鼾声。
略显破旧的大门被人推开,一道瘦弱的人影走了出来,发型十分狂野,炸得像某个著名摇滚歌手,远看,简直像个野人。
只不过这野人个子并不高,瘦得像根柴似的,背上还绑着一把奇奇怪怪的斧子,脚下踩着双更奇奇怪怪的拖鞋——一只黑色,一只粉色。
她不知道有多久没有离开过这个山顶了,好像自从天气热了起来,她就一直被关在了家里。
哑巴娘疯起来的时候,谁也拉不住她。不过好在,山下的那个小花总是会跑上来找她,跟她叽叽喳喳说上几句话。
她记得,今天是村子里来老师的日子。
老师……女孩儿眼睛颤了颤,回身看了眼屋里,心一狠,直接抬脚下了山。
下了一个大土坡,又经过一片杂乱的树林,目光中渐渐出现了一栋熟悉的小房子。
小花带她来过这里,每回来的时候都有不少小孩儿在,一个个地看怪物一样看着她,那样的眼神让她很是难受。
绕到了门口,女孩抬起一只又白又瘦长的手,轻轻在那门上推了一推。
她的原意是想在这里躲一晚上,明天远远地看过那几个老师就回家,但是——这门竟然上锁了?
她又绕到侧门,结果发现侧门也推不开了。
旁边的野生厕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女孩毫不在意,一脚迈了过去,踩在了墙角的砖块上,努力地踮起脚,试图从窗户上被砸开的破洞中往里看。
里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
但女孩听见了一阵细微的鼾声。
屋子里有别的人?
女孩儿有些愣怔,一下没踩稳,直直往后倒去。
眼看着就要砸进那野生厕所里,她赶紧拿着斧头一撑,勉强稳住了身体,赶紧跳了下去。
这下动静可不小,屋子里的人都被吵醒了。
邵瑞念迷迷糊糊起来了,往窗外喊了一声,“谁?”
女孩儿逃也似的钻进了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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