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长清望着远方。
庞大的蛟哀嚎着坠落, 白光如擎天巨柱铸穿天地,烈焰滔天而起,比落日余霞更凄艳的红, 煌煌映红了半边天空。
红光倒映在他瞳孔里, 这恢弘的盛景让他微微恍惚, 直到清冽寒风迎面, 他清醒过来, 才注意到身边的人, 从始至终连呼吸都不曾变过。
云长清偏过头, 望见晏凌沉静的侧脸,他目视远方, 瞳孔中分明也倒映着火光, 可是那目光太淡了, 连这炙热的红像是融进了他漆黑的瞳仁中, 如坠秋潭,溅不起太多的波澜。
万仞剑阁,晏凌。
云长清并不陌生这个名字, 或者说,如今三山九门没有一个人会对这个名字陌生。
掌门首徒、习君子剑法、龙渊神剑之主——更响亮的名字,是新一代万仞剑阁大弟子。
如果说三山是为九州定鼎,万仞剑阁便是三山最锋最正的悬剑,晏凌, 这位剑阁首徒, 如无意外,便会是下一任执掌这柄悬剑之人。
云长清听过不少晏凌的事迹。
自云天结丹, 一十三年来,曾于寒山洗剑, 赴幽都平乱,万罡枯地淬剑骨,在悬天宫势压四方豪杰夺魁…珫州天地山海决盟一剑连破九重封禁,自此威名响彻整个瀚海沧澜。
云长清以为会见到一个冰冷无情的剑客,但出乎意料,云长清看见的,是个虽然清冷、却沉静内敛的隽秀青年。
他的剑和他一样安静,那幽蓝剑刃上盘纹交织,却像被一层无形的薄膜封住,封住一切激烈与生动,只剩下无尽的冷凝、安静甚至…落寞。
云长清抬起头,望着仍然浮在半空中,姿容绝美、手执冰玉长剑的少女,万千冰雪化成寒霜在她身边飘落,如高山雪莲般不可攀折的强大与美丽,让许多年轻弟子仰着头,露出神往之色。
“这位便是贵宗的楚师妹吧。”
云长清轻赞:“剑阁双绝,君子冰心,楚师妹竟能将冰心剑法与凤凰之威相融,如此威力,让人拍案叫绝。”
以金丹中期的修为,生生将快要化婴的蛟从半空劈下,哪怕是有凤凰残魂对于恶蛟天生的血脉压制、哪怕那一剑也许实际并没有如何伤到恶蛟,但只凭这一剑,剑阁楚如瑶便足以荣列当今修真界年轻一辈最顶尖的高手,美名享誉九州!
“客气了。”云长清听见晏凌清淡的声音,却并不让人觉得敷衍:“冰心剑意深邃无边,神凤曾是化神之尊、即使仅剩残魂仍是她现在难掌握的,问道之路永无止境,这还远远不够。”
“晏师兄太谦逊了。”
云长清笑:“问道虽无止境,也要不时往回看看已走过的路,否则这漫漫长路,总望着前方,会给人压垮的。”
晏凌听出这里善意的点拨。
他看向云长清,端雅温和的青年微微笑看他,清正的眼睛里有善意与关切。
晏凌听过云长清的名字,学宫掌门座下三弟子,云氏少主,习儒道至高秘典,被誉为圣贤学宫数百年来最有通透慧心的人。
云长清的年纪、资历在他之上,本不必叫他师兄,这一声尊称,是敬他作为剑阁首徒代表的意义,可对着他,仍有对后辈师弟般的关怀爱护。
晏凌终于露出个浅浅的笑来,点头道:“多谢。”
他实在很年轻,距离结丹不过十来年,满打满算不过三十岁,在大多数修士刚刚筑基甚至还不过练气的年纪,却已经迈入金丹中期,成了威名赫赫冠绝一方的剑阁君子剑。
可这位年轻的天纵,最有资格英姿勃发俯瞰天下豪雄的年轻人,连笑意也仍然是那么寡淡默然。
他像是很久没笑过了,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始终压在他眉眼、牵住他唇角,敛下一片阴影,让他无法展颜。
云长清唯有轻叹一声。
“剑阁风采,总是令人惊艳。”
云长清重新望向楚如瑶,忽然想到什么,眼睛明亮看来:“听闻梵天之行、江长老也会去?”
晏凌:“江师叔另是有事,已经走了。”
“可惜。”云长清略有失望,偏过头去,笑着感慨:“十三年前,云天秘境坍塌,雷劫降世,江剑主徒手撑起万顷苍穹,倒覆山海救下诸宗弟子,那该是何等惊绝的气魄,可惜我学宫弟子不曾参加,我亦无缘得——”
云长清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晏凌不对劲的神色。
他抿住唇,脸廓绷紧,分明是紧咬着牙关,压抑,又隐忍。
云长清错愕:“我可是说错了什么?”
晏凌没有动,云长清看见他鸦羽般的长睫压下,半响,嗓音沙哑:“没有。”
云长清迟疑。
晏凌忽然开口:“儒门圣贤道,也会有执念吗?”
云长清愣,答道:“只要是人,就会有执念,莫说儒门,便是神佛也逃不脱。”
他看了看晏凌,轻声道:“但执念也当克制,万事万物、从来过犹不及。
晏凌垂着眸子,在云长清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却哑声开口。
“师尊说我执念太过,放不下,会成我心魔、阻我剑道,他让我历心,告诉我世事无常总要看开,告诉我既然是剑阁首徒,承着重责,就必须学会隐忍、学会放下。”
“我可以忍。”晏凌:“可我不孝,没有与他说,我从来不想放下。”
云长清看向他。
“我的师叔,江无涯,修着剑阁最无情的剑法,握过太上忘情的剑,臻至化境,却仍有执念,也会放不下。”
晏凌仰起头,在漫天阳光下,仿佛又看见那浩渟岳峙的男人,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中,一步步迈入瀛洲万里海面之上,万丈瀚海惊涛骇起,山海倒灌,天地变色,整片东海颠覆,却倒映不出他眉宇半分的沉渊淡漠。
师尊拦他,苦劝他瀛舟已陨,海雾生之不尽,他又何必受剑心千刀万剐之苦掀翻东海。
江无涯只答:那是我的弟子。
晏凌那时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声音,握住龙渊剑,心里却在想,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也能有那种权利、那种强大,能一剑劈开整片瀛洲,对着所有人说:他在找一个姑娘。
那是他喜欢的姑娘。
晏凌对上云长清不解的目光,轻轻说:“江师叔,是去找一个人。”
楚如瑶眼见着恶蛟被镇压,翻身不得,才收敛起剑势,从半空中落下,瞬间剑阁弟子热情地围住她。
通灵镜一直在怀里闪烁个不停,楚如瑶望着那边正和圣贤学宫师兄说话的晏凌,散开围聚的弟子们,在其他宗派的人过来攀谈之前轻巧跃到后面,拿出通灵镜,手在镜面上一抹,镜面浮现出一张明艳倾城的面庞。
柳眉凤眸,琼鼻红唇,头戴赤凤玉钗,额心悬着镂空金纹的红珠,整个人眉眼飞扬,骄傲而热烈,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
她翘着腿坐在一座沙丘上,背后是一望无际的黄沙,正是灼灼明日,空气被日光照耀着,似乎反射出一层若有若无的彩色流光,有风吹过,扬起层层风沙,竟生生传出梵音浩荡。
“听说你又在那边装逼了。”
侯曼娥一张口就是老阴阳人了:“冰雪女神啊,是不是一出剑美得给他们看傻了。”
楚如瑶皱起眉。
即使这么久了,她还是很难适应这位侯师妹“活泼”的语言风格。
楚如瑶一板一眼说:“我不是为美,也不是为了出风头,只是该到我出剑就出剑而已。”
侯曼娥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是是,是老天爷创造一切时机给你装逼…妈的,我恨,早知道我也跟你们一块走了,这种高光场合我怎么能缺席,你们在那边吃香的喝辣的,我在这边喝风吃沙子,我日他xo%¥&——”
那边传来个小小的劝声:“大师姐,别骂了。”
“就是,师姐消消气。”
“消不消气倒是无所谓,主要是喝风骂这不吃沙子吗…”
楚如瑶看见侯曼娥勃然大怒,扭过脸去不知道冲谁吼:“我就骂!我沦落这里都是谁的锅,要不是你们几个傻蛋一脚踩空能给老娘祸害到这破沙堆里?!给我滚那边监视海蜃去,今天它要还不消失我他妈把你们这群倒霉玩意儿吊起来祭天——”
楚如瑶:“…”
楚如瑶眼看着几个缩头缩脑的人影灰溜溜地跑过,对面重新恢复安静,侯曼娥转过头来。
楚如瑶以为她会说什么。
侯曼娥张开嘴,先往旁边“呸”了两口:“艹,这沙子好他妈咸!”
楚如瑶:“…”所以到底吃了满嘴沙子。
楚如瑶有时候都想不明白,自己和这位哪哪都格格不入的侯师妹是怎么能维持联系到今天,她只能归结于剑阁与北辰法宗亲如兄弟的好关系。
楚如瑶强行把话题掰回正轨:“恶蛟很快就能被斩除了,我们这几日就上方舟直奔梵天。”
“可太好了。”
侯曼娥边呸呸吐沙子边说:“诸宗之前商量已经有几位长老进去探查过,不过无功而返,屁都没找见,这净土之岸还他妈藏得挺邪乎…我们在边缘探索,已经摸清了一些海蜃的规律,你们赶快来,估计只有你们主角光环能治这狗屁玩意儿。”
楚如瑶已经能自觉屏蔽侯曼娥嘴里一些奇奇怪怪的词语了,她点点头,就要关闭通灵镜,却听她忽然“嗳”了一声。
楚如瑶看向她。
侯曼娥抿了抿嘴唇,很随意的口吻:“你们找见她了吗?”
楚如瑶一愣,反应过来这个“她”是谁。
“还没有。”
楚如瑶摇头,迟疑着:“江师叔前些日子似乎收到什么消息,径自往北地去了,燕州州府说那边是连绵雪山,连通着凡人界,江师叔往那边去找,但太远了、又有两界屏障,传讯符传不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回来。”
凡人界。
侯曼娥啊了一声,表情没什么变化:“这样。”
楚如瑶说:“如果发现了什么,我会告诉你。”
这句话楚如瑶已经说过许多次,侯曼娥也听过许多次,可一次都没有实现过。
侯曼娥冷笑:“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们剑阁的人,告诉我|干嘛。”
楚如瑶还想说什么,那边只说了一句“没信号挂了”,通灵镜已经被中断。
楚如瑶看着黑了的镜面,蹙眉,把镜子收起来,身后响起龚长老的笑声:“如瑶,来,见一见慕容家主。”
楚如瑶转过身,见宗门此次带队的龚长老走来,身边还同行个衣着华丽威严不凡的中年男人,正笑呵呵望着自己,颇为亲切:“刚才见楚师侄一剑不俗,当真钟灵毓秀、绝代奇才啊。”
她抿了抿唇,只能压下那些复杂心绪,拱手,声音泠而清脆:“见过慕容家主。”
侯曼娥把通灵镜扔到旁边。
她带着一队弟子探查沙海的变化情况,结果几个傻蛋踩空,为了救人,她们一行人葫芦娃似的串着掉进这沙坑里,周围都是海蜃,走进去就会被迷惑吞噬,只能抓住海蜃消失的一瞬机会逃出去,她们现在就在等那个机会。
四周尽是黄沙,侯曼娥望着望着,慢慢抱起膝盖。
她已经失望过很多次。
可是这一次,她还是忍不住像以往每次那样奢望,万一人真就在那儿呢。
凡人界,那得是什么地方。
灵气枯竭,伤势该怎么恢复?离修真界那么远,不认识路走丢了怎么办?万一掉到了个还没开化的蛮荒地方,看到有人从天上掉下来,会不会直接当妖怪了?!
她那么傻,个木头,呆瓜,会不会被人骗?会不会被人欺负?会不会帮这个救那个到头来给自己弄得一身伤?会不会吃了好多苦还每天傻乎乎乐呵?!
“大师姐大师姐!长老终于找到我们——”
小师妹终于收到有长老的回应,颠颠跑过来赶紧想把好消息告诉大师姐,就呆住了:“大师姐你怎么哭了?”
“谁哭了?老娘好得很!”
侯曼娥用力擦了擦脸颊,凶得一如往常,小师妹望着她红红的眼眶,嘴动了动,又不忍心。
“大师姐,你别难过。”
小师妹也难过起来:“林师姐一定会没事的。”
侯曼娥:“我管她去——我管她有事没事!”
侯曼娥下意识想骂‘管她去死’,可说不出那个字,又生生转了口风。
“一定没事的。”
小师妹坚定说:“楚师姐不是说过,剑阁的长明灯燃得好好的,林师姐一定就在哪里等着,说不定她也在找我们,哪一天大家就能重逢了。”
侯曼娥没有说话。
小师妹轻轻拉住她手臂:“大师姐,你还有我们,我们也会陪着你的。”
侯曼娥下巴搭在膝盖上,慢慢把脸埋进去,不让人看见她的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坠进沙砾里。
她已经是北辰法宗的大师姐,是法宗最有可能在百岁之内结婴的骄傲,她有崇拜她的师弟妹,有疼爱的师长,有忠义的朋友有可敬的对手有优秀的追求者,她有实力有名声有威望,是天之骄子,前方有光芒万丈、有锦绣前途。
但是她知道,不一样的。
只有那个人,是不一样的。
好半响,小师妹才听见她哽咽的声音:“我有时候恨死她了。”
什么都要自己承担,什么都敢自己拼命,自己痛痛快快跑个没影,根本不知道有多少被抛下的人,每一年,每一个日夜,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怎么地等她、找她、想念她。
“傻叉傻叉傻叉——”
“我怎么偏偏认识那么一个傻叉?!”
晏凌轻声说:“我们都在找一个人。”
用十三年,找一个人。
侯曼娥狠狠一抹眼睛,冷笑:“找个大傻子!”
“她是江师叔的弟子,我的师妹。”
晏凌一点点攥紧剑,哑声道:“她叫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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