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小辛, 跟娘走。”
奚夫人高兴得什么也顾不得,也不敢拉奚辛怕惹他生气,就缩着手引他往里走, 一个劲儿地回头看他, 不舍得少看一眼。
奚辛走进里屋, 林然和江无涯都站了起来, 奚辛目光在他们身上掠过, 定在主位的奚柏远身上。
奚辛一扯唇角, 慢条斯理拱手, 皮笑肉不笑:“奚长老。”
奚夫人表情一下像是要哭了。
他竟连一声爹都不愿叫。
奚长老有些复杂地看着奚辛,但很快那些情绪都压下, 重新化为永远不变的温和:“坐吧, 来了就好, 吃饭吧。”
奚夫人连忙取来一副新碗筷:“对, 先吃饭先吃饭。”
奚夫人紧张看着奚辛,生怕他转身就走,但奚辛出乎意料地没有冷笑着离开, 而是自顾自地坐下。
五张椅子,空着的位置正好在奚夫人和林然之间。
林然都看傻了,呆呆看着奚辛,又看了看奚长老奚夫人,又去看奚辛, 脑门上顶着大大的问号。
奚辛抬眼就瞥见她那个傻样。
“这位姑娘是你江师兄带回来的。”
奚夫人见奚辛看向林然, 赶紧介绍:“叫林然,林姑娘。”
“江师兄带回来的…”
奚夫人知道奚辛性子阴沉、又与江无涯关系亲, 怕他见了这姑娘闹起来,还有些忐忑。
可谁知道, 奚辛看了看林然,竟笑嘻嘻叫了声:“那我该叫一声阿然姐姐了。”
谁也没想到奚辛会这么痛快叫人,都愣住了。
唯有林然,时隔多少年又听见这一声‘阿然姐姐’,看着奚辛那一反常态的灿烂笑容,不由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完犊子辽,奚爸爸恨死她了。
奚爸爸肯定觉得她抢了他的江师兄,害得他以后再也不是唯一的心肝大宝贝了。
林然只觉得眼前一黑,好不容易把喵主子哄回来一点了,结果一朝回到解放前,奚辛现在对她的仇恨值重新飙到顶峰,估计已经琢磨着怎么收拾自己这个横插|进他家的恶毒坏女人了。
林然心里哭得水漫金山,脸上还得强撑出一个笑容:“奚前辈客、客气了,晚辈是晚辈,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奚辛咯咯笑:“不是都跟江师兄进了门吗,都是一家人,还客气什么。”
林然:“…”
不夸张的说,林然都想给他当场表演个活吞筷子,只求他不要再笑了,宝宝要被吓哭辽。
奚长老始终不说话,奚夫人有些不安,惴惴小声:“小辛…”
“吃饭吧。”
江无涯终于开了口,又给林然夹了筷子红烧肉。
比起奚长老温和态度下的漠然、奚夫人因为自觉没有底气管教而畏手畏脚的忐忑,比起这对亲生爹娘,江无涯的态度要自然得多,语气不算严厉,但就像爹管儿子、或者长兄管弟弟,有种理所当然的威慑力。
奚辛看向他,似笑非笑:“师兄是嫌我话多。”
江无涯淡淡道:“要么说正经话,要么就少说话。”
林然咂舌,妈呀,好杠。
奚辛笑嘻嘻:“师兄说什么笑话,我说得哪里不正经?”
江无涯:“我不与你贫嘴,你自己心里有数。”
奚辛:“师兄不说清楚,我又怎么知道。”
“…”林然被夹在这兄弟俩间,仿佛被两头大老虎夹着的小白羊,无助、弱小、又可怜。
两个大佬她谁都惹不起,林然心一横,抄起筷子就决定吃自己的,反正他们总也不能把桌子掀了。
林然刚夹起自己碗里那块红烧肉,就感觉脚踝被碰了一下。
她还没当回事儿,只当是不小心伸腿碰到了,为免尴尬还特意往后缩了缩腿。
然后一个绒绒凉凉的东西就伸过来,若有若无蹭过她脚踝。
林然一下还是没反应过来,这毛毛绒绒的触感别不是养宠物了,她想低头去看是不是小狗小猫在蹭她,脑中突然闪过一道惊雷——那是靴尖。
是个人!
脚伸来的位置在她的右边,她坐着奚夫人、奚辛…右边紧挨着的就是奚辛。
林然回忆一下,惊悚地想起奚辛今天好像就穿着鹿绒皮面的靴子!
林然瞬间当机,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奚爸爸要搞她了!
…还没吃饭呢就这么迫不及待的吗,这得是多恨她?
林然不敢低头去看,也不敢反抗,就默默把腿往后缩,试图用实际行动让奚爸爸饶她一命。
但是奚爸爸并不想放过她,因为他很快又追了过来。
靴尖轻巧挑开她的袜绳,那为图行动便利而特意束起来的裤脚被解开,长裙下裤腿松敞开,摇摇曳曳露出脚踝一截细腻的皮肤。
靴尖先贴上,贴住露出的细白皮肤,然后靴面再贴过去,轻轻蹭着。
她的体温向来比他高,这么贴着,即使隔着一层绒面,奚辛仿佛都能感受到她的体温。
奚辛盯着她瞬间僵硬的表情,恶劣地眯了眯眼。
林然已经僵成木头人了。
她决定收回之前夸奖奚辛现在天真又可爱的话,熊孩子比老变态更可怕,因为他更熊啊!
他是真熊啊,熊都没有他熊!
“阿然姐姐怎么脸色不大好看?”
林然暗暗咬牙,奚辛却装模作样打量了她,夹了块油菜放在她碗里,笑眯眯说:“是不是吃咸了?来吃块青菜降降火。”
林然看着那绿油油的菜,总觉得这是某种暗示,她强露出个笑:“谢、谢谢。”
“别客气。”
奚辛举着筷子,另只手托腮,歪着头笑得特别可爱:“我啊,看阿然姐姐特别面善。”
林然心想,那你能不能先把你脚收回去?
——别扒了别扒了,都扒到她小腿了,再扒裤子都要掉下来啦!!
不过林然转念又悚然意识到,这不正是奚辛的目的吗?这小坏蛋就是想让她丢大脸!就想当场把她扫地出门!
险恶,人心怎么可以这样险恶?!
江无涯瞥奚辛一眼,也看来,就见林然果然脸色有些古怪:“怎么了?”
林然能怎么说,她难道能对江无涯说:师父啊,你快管管奚辛,他为了留住你这个大哥已经丧心病狂到要对我这个假嫂子下手了,蠢蠢欲动要给你戴根本不存在的绿帽子呢!
林然相信江无涯敢当场掀了桌子把奚辛拽过来打。
但是她丢不起这个人啊!脸是个好东西,她不能不要啊!
而且还有奚长老奚夫人在这儿,那得是什么场面,真·社死现场!她想想都尬得头皮发麻。
不行不行,不能这么搞。
林然连忙摇头:“没事儿没事儿。”
江无涯看了看她,气色挺好的,应该不是身体不舒服。
林然不想说,江无涯也就不说什么,拿起她的碗站起来去盛饭桌中间的汤:“喝碗甜汤润一润吧。”
江无涯站起来,林然生怕他发现异样,僵在那儿一动不敢动,奚辛却越发嚣张,半条小腿都伸过来,和她紧紧挨在一起,裤腿下的皮肤细细长长嫩嫩凉凉的,蛇一样缠着蹭啊蹭。
林然感觉自己裤子撑不了多久了。
江无涯把甜汤盛好,又用勺子勺几下,等热气稍微散了散,才放到她手边,悉心说:“烫,慢些喝。”
林然热泪盈眶。
这是什么对比。
大家都是人,有的就温柔体贴给她盛汤吹凉,有的就只想和她搞假嫂嫂文学再顺脚把她踹出家门。
林然感动地接过汤:“谢谢前辈。”
江无涯笑了笑,摸一下她的头发。
他什么也没说,可他的眼神、他的动作,比月色更温柔。
奚辛冷眼看着,忽然笑了:“师兄真是个好人。”
江无涯望向他,目光渐渐变得沉而厚重。
剑阁首徒、太上之主,下一代的无情剑主,他宽厚、冷峻、克制、正直、渊博。
可是那又怎样,奚辛在心底冷笑。
所以他不敢放纵、不会强求,哪怕人近在眼前,伸伸手的距离,他揉着她头发、也甚至永远无法碰一碰她脸颊。
这就是好人,是江无涯要当的好人,对师长、对师兄弟、对友人、对姑娘,对天下人,永远博爱、隐忍、宽容、牺牲,奉献。
“我是在夸你。”
奚辛笑:“师兄,我是在敬佩你,好人配不上你,你干脆该去当个圣人。”
林然觉得他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像好话,忍不住轻踹了他一下。
奚辛斜眼看着她,眼里的戾气忽然就渐渐散了,化为一点涟涟的眼波。
然后林然就感觉自己踹出去的腿被生生夹住,膝盖几乎抵到他腿|内侧,隔着繁复满绣的布料,甚至能感受到少年长腿薄薄的柔韧的肌理起伏。
…这是什么?强制反向耍流氓?
林然一头黑线,终于忍无可忍踹了他一下,这次力气特别重,奚辛猝不及防椅子都被踢歪,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众人一惊,奚夫人惊呼:“小辛。”
奚辛扶住桌面稳下身形,猛地望向林然,一双凤眸睁得滚圆,眼神满是不敢置信。
她竟然踢他?!
林然装作没看见,低头吃她的肉。
踢就踢了,踢他还要挑日子吗?!
这家伙真的越来越嚣张,不能再惯了,再惯得上天了。
奚辛看着林然若无其事的侧脸,瞬间气得头顶冒烟,恰江无涯皱眉问:“怎么了?”
奚辛咬牙,凶狠瞪林然一眼,硬邦邦说:“脚滑了。”
好好坐着怎么会脚滑?
江无涯看了看在旁边一脸乖宝宝吃饭的林然。
林然当时就心里一虚,她总觉得江无涯其实早看透她和奚辛认识,也发现是她踹的人。
但江无涯没什么也没说,还给她添了一碗饭。
奚辛冷哼一声,也重新吃起饭来。
终于是能正经吃饭了。
奚夫人看着这难得一家齐坐的画面,嘴唇都在发颤,止不住地笑。
但她也没有忘记刚才看见的奚辛的眼神。
她从来没见过小辛这样看哪个女孩子。
奚夫人看了看奚辛,又看了看江无涯,最后把目光定在林然身上。
女孩儿在认认真真地吃饭,正含着一块排骨,两颊被撑得鼓鼓的,水亮亮的眼睛一片满足欢快,有种说不出的可爱。
奚夫人望着她,怔了许久。
直到林然察觉到她的目光,疑惑地抬头看来,奚夫人才像是想通了什么,擦擦泛红的眼角,对她笑一笑。
这顿百转千回一度看着要掀桌打起来的家常饭到底是吃完了。
林然站起来之前,先弯腰把她的袜带系上,再不动声色提了提裤腰带,确保自己不会走着走着掉裤子,才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奚辛这个始作俑者还在装不认识她,吃饱喝足懒懒瞥她眼,先一步站起来就要走。
“小辛。”
奚夫人叫住他,忙递过来一个食盒:“娘新做的桃花糕,你拿一盒回去尝尝好不好。”
奚辛一顿。
其实他刚坐下的时候,是没想过这顿饭能安安稳稳吃完的。
他、江无涯,他的母亲,还有那个男人,他们四个寥寥几次坐在一起,就从没有不是不欢而散的时候。
连他都以为自己这次也会吃到半道就已经忍无可忍地走人、甚至闹得场面极其难看。
但是没有,出乎意料,但是这次他们真的史无前例地吃完了一顿饭。
奚辛转头看着奚夫人,看着她殷殷期待的目光。
他心里仍然不痛快,但是那股让他心里发空,那种冲得他恨不能把一切毁了的暴躁和那些因为委屈而生出怨气渐渐淡了。
有人转移了他的注意,有人满足了他一直渴求的一些东西,把他心脏空的那块填上了一部分。
用宠爱,用关注,用毫无理由的纵容和偏心…
奚辛突然转头看了看林然,那个小傻子悄悄扶着裤腰带,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清晰倒映着他的身影。
站在江无涯旁边,还敢这么直白看着他。
小傻子。
他转过头来,看着奚夫人,突然一瞬间就觉得,愤愤不平争那一口气,很没意思。
奚辛突然百无聊赖,他伸手接过那食盒,对奚夫人冷淡说一声“谢谢”。
奚夫人瞬间红了眼眶。
奚辛转身毫不犹豫地走了。
奚夫人望着他的背影,神色激动,想说什么却先咳嗽了好几声。
“慧兰。”
奚长老一直没有说话,但听见奚夫人咳嗽,脸色立时就变了变,走过去要扶住她,奚夫人却先一步拉住林然的手:“好孩子,伯母送你出门好不好。”
林然愣了愣,反应过来奚夫人是有话与自己说,点点头:“好啊,麻烦伯母了。”
奚夫人温柔笑了笑,牵着她往外走。
奚长老和江无涯只好停下脚,看着两个女人并肩慢慢往外走。
奚长老勉强打起精神,笑着调侃:“无涯,看来你是师娘是真喜欢这姑娘,怎么,你有什么打算?”
江无涯没有回答,直到她们走远,他冷不丁说:“师尊,您对小辛太不公平了。”
奚长老神色缓缓沉下去。
江无涯沉声:“您会因为师娘一声咳嗽而担忧,为什么不能分半分慈爱给小辛?”
奚长老笑:“今天好好的,别说这个…来,我们师徒俩难得碰面,得喝一杯。”
“为什么不能说?”
江无涯终于隐忍不住,怒声低吼:“他是您的亲儿子!”
……
“你与小辛之前就认识,是不是?”
林然听见奚夫人的声音,怔忪了下,不好意思挠头:“您看出来了。”
“他毕竟是我生出来的。”
奚夫人笑了笑,温柔了然的目光望着她:“我还看得出,他很喜欢你。”
做母亲的被厌恶,她这个外人却被喜欢,林然都不用想就知道奚夫人的心情,连忙说:“伯母,他也喜欢您的,他只是表现得那样,但是他其实特别喜欢您…”
林然顿了顿,低声说:“…他住的院子里也有一棵很大的桃树,和您这里的一模一样。”
奚夫人所有想说的话,被这一句轰然击溃。
她捂住嘴,喉间却掩不住哭声,林然摸出帕子递给她,奚夫人没有接帕子,却紧紧攥住她的手,忽然崩溃似的一个劲点头摇头:“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宁愿他恨我,我宁愿他恨——咳!咳咳!”
奚夫人突然又咳起来,林然抚她后背顺气,奚夫人咳着,轻柔把她的手拉下来:“阿然,我也可以叫你阿然吗?”
林然点头。
奚夫人说:“阿然,我拜托你一件事,好不好。”
林然:“您说,但凡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努力去做。”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我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我们对不起小辛,我们对不起他。”
奚夫人哽咽:“我这辈子恐怕没有机会再补偿他,他也不会想要我的补偿,所以我想求求你,求求你对他好一点,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我都可以、我都愿意,只求你对他好一点。”
林然沉默了一下,却说:“我其实不太明白,您明知道自己和丈夫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为什么宁愿求让我这个外人,也不愿意改变自己。”
奚夫人一怔。
“他想要的是父母的爱,您既然爱他到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为什么不愿意直接去爱他?”
林然直直望着奚夫人:“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您这样徘徊犹豫,说实话,让我这个外人都觉得很憋屈,更何况奚辛是您的亲儿子,他只会觉得更委屈、更难受。”
“您这样很过分。”
她说:“您伤害了他很多,甚至比他父亲伤得更多,我不喜欢您这样,也不想答应您。”
奚夫人怔怔看着这个像是突然锐利起来的少女,像是青竹露出锋芒,毫不犹豫、干脆利落,只为她在意的人讨回个公道。
奚夫人突然有些明白,小辛为什么会那样喜爱她。
因为这个明月一样温和的姑娘、这个看起来该是清风般不偏不倚、疏朗通透的姑娘,却会为了保护所偏爱的人,义无反顾竖起一身锋利的刺芒。
谁会不为这样的偏爱动容啊?
奚夫人没有生气,反而笑得更加欣慰。
真好,有这样的姑娘陪着小辛,真好。
“因为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奚夫人轻声说:“因为我在我的丈夫和儿子中,选择了我的丈夫。”
林然一时哑然。
林然望着这个温婉、柔弱的女人,她的眼神没有闪躲,那里面有深深的悲凉与痛苦,却还是这样坦然地说着。
她很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清醒地接受结果。
“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为了我的丈夫,我抛下了小辛,抛下了我无辜的孩子。”
眼泪落下来,奚夫人用手背抹去,笑着说:“阿然,我现在可以求求你…咳,求你对他好一点了…咳咳。”
林然不知道说什么,她看着咳个不停的奚夫人,沉默着点了点头,把帕子放到她手上,转身离开。
奚夫人看着林然的背影,笑了笑,咳着转身往里屋走去。
……
“我不明白,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江无涯手攥起又松开,竭力控制着情绪。
他望着这个养育他教养他长大的师长、这个他曾经最敬重甚至追逐的男人,声音终于忍不住泻出愤怒与失望:“是您教我善,教我正直,教我垂怜和保护弱小,教我大义教我公正,结果到头来,那个因为私心而伤害无辜、那个因为个人喜怒而肆意伤害自己无辜的亲生儿子的却是您自己?!”
奚长老没有说话。
他缓缓坐下,好半响才抬起头,望着自己那已经挺拔高大的弟子,望着他泛红却仍然清正光亮的眼睛,哑声说:“是,你说对了。”
江无涯死死咬住牙。
“无涯。”
奚长老说:“我做不到,无涯。”
“您怎么能做不到?”
江无涯一字一句:“您教我的,您当年一个字一个字说的、做的,您怎么能做不到?!”
奚长老沉默了一会儿。
“因为我终是发现,当年本就是我错了,我不该说的那么绝对,我不可能永远做到,没有人做得到。”
奚长老露出说不上是自嘲还是坦然的神情,他顿了顿,缓缓说:“无涯,我们不是圣人,早晚有一日你也会发现,有些事,你自己也做不到。”
江无涯猛地闭上眼,再睁开眼,冷冷说:“即使我不是圣人,我也不会用这样卑劣龌龊的方式伤害一个无辜的孩子、伤害自己的亲生孩子!”
奚长老眼脸颤了颤,终是恢复漠然。
“师尊。”
江无涯突然平静下来:“您让我很失望。”
奚长老闭上眼,听着脚步声大步离去。
这是他唯一的弟子,这是他亲手一点点教养长大、让他寄予无比骄傲与希望的孩子。
他让他失望了。
他们的师徒情分,再也不比从前了。
奚夫人走进内苑,江无涯正好走出来,向她拱拱手,一言不发地离开。
奚夫人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看着江无涯的背影消失。
明明没有风,可她却觉得冷,冷得彻骨,她又咳了起来。
这次咳得更严重,她弯下腰,撕心裂肺地咳。
奚长老走出来,看见这一幕,瞳孔骤然一缩,他猛地跑过来,焦急地抱住奚夫人:“慧兰,慧兰,你怎么又咳了,我们快进屋,让我——”
“啪!”
奚夫人突然一巴掌挥向奚长老的脸,把奚长老的脸生生扇到一边去。
奚柏远怔住,他呆呆望着奚夫人,第一个反应却是焦急去看她的手:“你的手怎么样,痛不痛,你怎么——”
那一掌用尽苏慧兰的全力,她的手腕不自觉地轻微扭曲着,手掌迅速红肿,皮开肉绽,殷红的血大股大股渗出来。
“你满意了?这下你就满意了?”
奚柏远想握她的手,却被她用力甩开,她哭吼:“小辛,小江,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都被我们抛弃了,他们都恨我们,都恨我们,我们没有孩子了,我们都没有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奚柏远以为自己无坚不摧,他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怕,可是苏慧兰这样撕心裂肺地绝望地对他吼,他却倏然红了眼眶:“慧兰…”
“我的两个孩子,我的两个孩子啊!”
“我的小辛,他出生的时候,还那么小,我费尽千辛万苦把他生下来,我闯着鬼门关咬着牙硬是把他生下来,他多可爱啊,一出生就是白白嫩嫩的脸,眼睛像黑石珠子那么剔透漂亮,我看着他满心欢喜,他咧着小嘴巴对我笑一笑,我都想把天上的星星摘给他。”
苏慧兰声音骤然尖锐:“——可是我这样拼命生下的孩子,我这样爱的孩子,我的丈夫却不喜欢他,他的亲生父亲却不喜欢他、他的亲生父亲却恨他!”
奚柏远嘴唇发颤。
“他的父亲不打他、不骂他,却永远不和他亲近,他不会像其他的爹爹一样扛他在肩头骑大马,不会送他上学堂,不会抱着他用胡须扎他白嫩嫩的脸颊逗他玩,不会抱着他买他爱吃的桃花糕、喂他喜欢喝的甜汤…”
苏慧兰死死瞪着他,眼神中有恨意:“他的父亲,只会永远漠然地看着他,温和地拒绝他所有的亲近和恳求,哪怕他还那么小,哪怕走都走不利索,当他踉跄追着奶声奶气喊爹爹的时候,他的爹爹能冷眼看着他摔倒,眼看着他摔得头皮血流,而甚至不愿意上前扶一扶!”
奚柏远说不出话,他只能闭上眼。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苏慧兰哂笑:“我也只能一次次在他受伤、在他受尽委屈后给出一点无力的安慰,我也只能在小小的他哭着抱住我乞求母亲的爱和支持时一次一次地给他希望又让他失望——世上怎么会有我这样虚伪自私的母亲?怎么会有我这样狠心无情的娘?我还是个人吗?!”
奚柏远心脏发疼:“慧兰!别这么说!求你别这么说!”
“可是我的小辛多好啊。”
苏慧兰充耳不闻,喃喃着:“哪怕他的母亲这样卑劣、哪怕他怨恨他的母亲,他还是会对母亲心软;哪怕他的师兄从小受尽他那狠心父亲的偏爱,哪怕他的师兄在所有人眼里都和他天生地下,哪怕他嫉妒、他讨厌,他冷嘲热讽他阴郁暴戾,可是他始终记得师兄对他的好,他永远把师兄当成最重要的亲人,努力想保护他的师兄,不许任何人欺负他师兄,想让他师兄过得快活——”
“别说了。”
奚柏远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妻子,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是我的错,慧兰,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造的孽。”
“就是你造的孽!”
苏慧兰狠狠捶着奚柏远,撕心裂肺:“是你的孽!你害了我的小辛,你把我天真又善良的小辛给作践成这个样子!你让我的小江心里永远压着块心病不得快活!你让我们母子分离!让我一辈子死都不能——”
“我不许你提死!”
奚柏远任她打骂,可是在听见这个字眼的时候刹时红了眼:“慧兰,你怎么都行,你不能提这个字,你不能提这个字。”
“这是我的孽,是我对不住他们,下辈子让我千百倍地还。”
奚柏远也哭起来:“但你不能这样,慧兰,你不能提这个字,我不能没有你,他们还能有妻子、还能有自己的孩子,可是我只有你,我只要你。”
苏慧兰唾骂:“你恶心!”
“是,我恶心,我是狠毒,我恶心,我是天底下最卑劣恶毒的小人。”
奚柏远嚎啕大哭:“可是慧兰,慧兰我做不到啊,他是天生剑骨啊!他是天生剑骨啊!
“我们想了那么多的法子,走了那么多绝境险地,我让你吃了泡了那么多奇珍异宝,日复一日让你忍着疼忍着苦忍着剜心断骨的剧痛想尽一切办法改变你的体质,想让你能修行,想让你长命…”
奚柏远嚎哭:“——我们所有所有的努力,到头来都赔进了他的剑骨里,都赔进了他的剑骨里啊!你再也没有机会修行了,你再也没有机会修行了啊慧兰——”
苏慧兰哭着:“这与他有什么关系,那本就是他的剑骨!就是他的东西,不是我们赔的!我本来就是凡人,没有灵根的凡人,我本来就不能修行!再怎么努力也不行的!”
“不会的!”
奚柏远断然说:“你一定行的,一定还有方法的,慧兰,别灰心,一定会有方法的,你相信我!”
苏慧兰突然很累。
他是一个偏执的怪物。
可是他是她的夫君,是爱了她一辈子、是为她偏执了一辈子的怪物。
“我们会遭报应的。”
苏慧兰喃喃:“柏远,我们都会遭报应。”
“好,好,那就来报应我,都报应在我身上,让我魂飞魄散,让我灰飞烟灭,让我怎样都可以。”
奚柏远死死抱住她,又哭又笑:“我只要你活着,慧兰,我只要你活着。”
苏慧兰靠在他怀里,终是疲惫地合上眼,眼泪从眼角滑下来。
她能怎么办?她能怎么办啊?!
她只能竭力陪他走,走到她能走的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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