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所过之处空间坍塌成齑粉, 林然只好退到村子外,将将在结界边缘找个地方等着。
她生了火堆,还很幸运地抓到一只慌不择路的兔子, 她一下子快乐起来, 把兔子洗洗涮涮扒了皮架到火上烤。
天幕黝黑, 远处金光湛湛, 仿佛巨大的太阳爆裂, 看不过一瞬就刺得眼睛疼, 林然不得不背对着那边, 面前只有篝火照亮一小片光亮,林然呆呆盯着跳跃的火星, 眼皮子渐渐耷拉下来。
她梦见自己去过的很多世界, 很多张脸, 那些斑斓的画面扑面而来。
带她入门的前辈, 在某些世界打个招呼就擦肩而过的同事,到后来还会有刚加入组织的小姑娘,兴奋过来抱她手臂满眼小星星叫她大佬求带飞。
她没有去过真正的位面局, 谁也没去过,但她见过组织里的许多人,英俊的男人,美丽的女人,稚嫩天真的小女孩, 神神叨叨的神棍, 宅系拯救世界的科技怪,学识渊博的老者, 满脑子烂漫爱情的年轻姑娘…
没有人知道位面局是怎么选人的,也不知道世上到底有多少她们这样的任务者, 她们被选中,脱离最初的身份和世界,穿梭在纷叠杂乱的世界,像蛛网上一条条的线,偶尔会遇见产生交集。但更多的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沿着一个方向延伸、拉长,在这条漫长的路上,绝大多数人都会倒在半路,要么浑浑噩噩纵情迷失,要么绝望自尽死去,要么朝着尽头太用力不敢懈怠地绷长自己以至生生崩断…只有很少很少的一点人能有幸窥一眼那无尽时空的尽头。
其实想想,林然都忘了她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比起那些天赋奇绝的任务者,她实在是过于普通,能力普通,性格普通,平凡得像大海里的一滴水,这种情况下,有野心的人会努力想把自己变成与众不同的一滴,但林然不同,她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俗人,是一条凑够满减免运费都能高兴一天的真咸鱼,所以她安分守己从来不搞什么幺蛾子:不谈轰天动地的恋爱,也不搞星球大战当女王,甚至连制霸娱乐圈碾压宫斗界这种任务者人手一套的成就板也和她莫得关系,她真的是一心一意养角色,兢兢业业搞任务,是打怪拯救世界之后换地铁跑着去便利店兼职打工到半夜的真社畜。
大概她唯一特殊点的地方就在于,她从不觉得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好。
光怪陆离的酒吧,女人穿着华贵的晚礼服懒懒倚坐在吧台,斑驳的光影打在她戴着黄金臂环的手臂,丰腴的骨肉,肌肤白腻如同流淌的牛乳。
林然当时在兼职侍应生,她当然也一眼看见了风情万种的大美人:那是一个前辈,连她都听说过名字,是个很厉害的前辈,据说已经渡过无数个世界,很快就可以退休了。
昏暗的灯光遮不住四面八方望向她的火热目光,但没有一个登徒浪子能过来,因为不知何时出现的保镖不动声色远远为她圈出一片空地,门外不断有被重重守卫遮着车牌的豪车停下,被簇拥着走进来一个个风姿各异却都俊美非凡的男人,这些各自称霸一方的王侯盘踞在她身边,彼此冷笑着唇枪舌战,而大美人前辈就端着酒杯,摇曳的酒杯映着她鲜红的嘴唇,像高高在上的女王漫不经心看着英俊高贵的骑士们为她争风吃醋。
这是什么小说都不敢写的修罗场,酒吧的侍应生们都兴奋了,漂亮的姑娘们争先恐后去给那些男人送酒,到头来只剩下个她,老板叫她去给大美人送酒,还特意往托盘里放上了八二年的假拉菲,嘱咐她十倍价卖出去。
林然:“…”这过分了。
林然觉得这不合适,于是她顺便又拿上了八二年的真可乐,然后颠颠去给一看就特别豪奢撒钱不眨眼的大美人前辈送温暖。
她给大美人前辈倒温暖,大美人前辈说:“你在这儿干嘛?”
林然举着摆满酒的托盘,老实说:“做兼职。”
大美人前辈:“你很缺钱?”
林然摇头:“没有很缺钱,就是一般的没钱。”她只是平平无奇的穷罢辽。
大美人前辈斜睨她,她真的很美,流转的眼波像一池春水,是林然一辈子都学不来的曼妙风情,衬得林然更像个给女王倒酒的小侍女。
小侍女林然到底良心地没有倒假酒,而是认认真真给她满上可乐,调成一杯五彩斑斓的致死量酒水,然后打算去别的客人倒酒。
但大美人前辈还要和她说话:“我从来没见过缺钱的任务者。”
林然一囧,小声解释:“没有缺钱,我只是很单纯的穷。”
“你怎么混得这么惨啊,小姑娘。”
大美人前辈打量她,摸摸她的脸蛋:“多秀气的脸蛋,眼睛水亮亮的,你这么可爱,干点什么不能过得很好。”
林然被夸得不好意思:“我现在过得就挺好的。”
“这叫什么好啊,苦行僧一样的日子,你也太容易满足了。”
大美人前辈咯咯笑,慵懒说:“至少也该谈个几十场的恋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快快活活的过日子…虽然这样的日子偶尔会有点麻烦,被他们跟屁虫似的缠着,不过看看他们吵架逗闷子,也能解解无聊吧,怎么样,要不要姐姐教教你,你肯定是个比姐姐还有出息的好姑娘。”
林然只余光瞥见那些已经掏出手|枪眼看要火|拼的男人们,额角冒出豆大的冷汗,疯狂摆手:“不、不用了,那个他们快要打起来你看看——”
“没事的,不用管他们。”
大美人轻描淡写地说着,揉着她的脸蛋,定定看着她,忽然笑起来。
“千万不要委屈自己,傻姑娘,想做什么就去做,及时行乐。”
她越笑越厉害,笑得花枝乱颤:“毕竟将来,可就再没有机会了!”
林然一直记得她笑起来的模样。
但后来她再也没见过那位前辈。
只偶尔在哪个位面遇见的同事都羡慕说:
“她啊,早就圆满完成最后的任务,开开心心地退休了。”
林然悚然睁开眼,周围一片安静。
她喘着气,恍惚从梦里醒来,才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
她往村落的方向看,那边刺眼的金光已经消散,在一片黑暗中显得幽森冷漠。
元景烁呢?
林然一惊,赶紧要站起来,谁知浑身酸痛,她踉跄一下险些摔倒,就被一只劲实的手扶住。
“景烁?”
“嗯。”
黑暗中的男声低哑,显得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冷漠,但确实是元景烁的声音。
林然松口气,重新坐下,看不知何时坐在不远处的元景烁,有些抱歉说:“我睡糊涂了,没看见…”
“是后遗症。”
元景烁打断她:“少用不属于你的力量,动辄超额透支力量就不只是后遗症,会要了你的命。”
作为身体里也封印着特殊力量的元景烁,有资格说这话。
林然点点头:“我知道,我一直都在注意,以后会更谨慎的。”
好在她一贯也没有贷款超额力量的坏习惯,除非像之前不得不玩命的时候,否则平时她做个普通人都能活得溜溜的。
这话说完,两个人陷入沉默。
林然借着篝火打量元景烁,他坐在那里,赤着上半身只穿着条长裤,劲瘦漂亮的肌理线条被火光映得发亮,日渐成熟的面庞显露出逼人的英俊,那种与生俱来的孤傲和冷漠让他看着充满着奇异的魅力,像一头年轻矫健的雄狮,或者黄金铸成的龙。
他已经突破了金丹中期。
她还注意到,他腰间悬上了一把新刀,是一把金色的短刀。
“这片结界很快会塌。”
元景烁先开了口,他从篝火上把已经熟了的兔子拿下来,摸出匕|首几下把兔子切成两半。
林然终于有话说了,她高兴说:“这兔子烤这么久还没焦啊。”
“这是我新抓的兔子。”
元景烁瞥她一眼,匕|首点了点篝火柴里的一坨灰:“你的兔子,在这儿。”
林然:“…”
林然:“我闭麦,谢谢。”
元景烁眼皮子都懒得抬,捞了根木棍插|进兔子柔韧的大腿里扔给她,自己拿着剩下的一半用匕|首削着吃。
林然快乐接过兔子一嘴啃上吃,听他说:“这一顿算散伙饭。”
林然一顿,并不太惊讶。
元景烁有秘密,她也有秘密,且无意把对方牵累进其中,他们并肩走过一程,走到今天也是时候分开去做自己的事。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林然最早明白的就是这句谚语。
林然问:“你有什么打算?”
“修炼,解密,报仇。”
元景烁扯了扯唇角,神色淡漠甚至是漫不经心:“就这么些事,一个一个来吧。”
他太平静了,从回到这里到看见族人的尸体,再到如今突破重塑本命刀,连说起灭族之仇都是平静的。
和她最初凡人界雪山遇见的那个桀骜少年,仿若天壤之别。
他真的成熟了,甚至是成熟得太快了。
林然知道这是最好的,这是个远超想象的无比混乱的世界,她现在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更不可能保护他的青涩和天真,只有他自己被磨砺催出得来的强大才能保护他自己。
但她还是很难过。
元景烁变成这个样子。
她看着奚辛一日日死去,却甚至没法掉一滴眼泪。
她难过,为那位大美人前辈,为她自己,为天一,为这个乱七八糟的世道。
元景烁没有听见声音,他偏过头,看见她呆呆望着篝火,火光在她白皙的脸颊跳跃,她眼角细微的伤口还没愈合,嘴唇还浸着食物的油光。
并不是多么美,但很真实,又鲜活。
“来一个拥抱,行吗。”
元景烁听见她瓮声瓮气的声音。
他顿了顿,对上她水亮亮的眼睛,她吸了下鼻子,张开手臂:“就当散伙抱,看在我也抱了你一路的份儿上,给点安慰行不行。”
元景烁不知道,世上有谁可以拒绝这样一双眼睛。
他站起来,走过去抱住她。
她的手臂环住他背脊,像雌鸟温柔张开的翅膀,在泼天暴风雨努力想护住悬崖巢中的幼鸟,哪怕他并不需要,哪怕她会被溅得湿透了赖以为生的羽毛。
“景烁啊,谢谢你哦。”
她嘘出一口气,重重拍了两下她后背,还在自顾自地说:“我想了想,虽然我挺倒霉的吧,但日子还是要过的,相比于外面那些吃不饱饭的病重快死了的人,我还有心思在这里顾影自怜已经是幸福得不得了,我这么想想我就觉得我又可以了,人生还是充满希望的,你说是不是?”
说是安慰自己,可她分明是想安慰他。
元景烁忽然有点明白了魂念世界中那个少年,明白他望着她的眼神为什么总在爱意之余,带着那么些近乎恨意的不甘。
因为她身上带着与生俱来的悲悯,殉道者的悲悯,像濒死的绝望中生生开出的花,在穷尽生机的土壤中,还要努力开得那么明媚。
多可笑,自己都没什么了,还要榨干血肉去怜悯温柔其他人。
她傻得让人生气。
可也只有这样的傻气,这样的纯粹,让元景烁觉得他那颗已经没什么波动的心变得柔软。
她站在这里,陪着他,和他说话,就好像拉着他重新回到了人间。
他低下头,嘴唇贴着她鬓角亲了亲,不带任何情|欲。
“不是。”
元景烁冷酷说:“你就是命惨,倒霉,说什么都是扯淡。”
林然:“…”
林然悲愤:“能不能说点人话?!”
“不能。”
元景烁手压在她后腰,放肆张开手掌顺着她纤细的脊背往上按压,一下又一下,力度十足,带着薄茧的指腹几乎深深陷进她骨骼间的软肉里,但是这种堪称凶猛霸道的悍劲儿,这种让人头皮发麻的疼痛,却在此时带来无比的安稳和真实感。
“林然,你命惨,我也命惨,我们都没什么好命。”
元景烁掐过她后颈的颈骨,然后抬起另一只手,双手左右扣住她的脑袋。
那双黄金般冰冷又溢满强烈情绪的眼睛直直盯着她,四目相对,他抵着她的额头,皮肤热烫,粝石般冷酷低沉的声音:“但没关系,我们只管往前走,命运也好、天道也好,我们见神杀神见佛杀佛——”
“——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胜者是谁,鹿死谁手。”
“打起精神来,林然。”
他咧嘴笑:“我们的路,还远远没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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