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东海,  空气中的水汽越来越浓,甚至浓到呛人,大早上打坐起来吸一口气,  会觉得喉咙都是黏湿的。

    已经是盛春,风中都带着融融的暖意,但当这种风拂过梓素的面纱时,  她还是会咳得停下来,细瘦的手得用力扶住廊柱才能撑得起病弱的身子。

    “小姐。”

    她的几个侍女连忙要放下手中托盘来搀扶她,  被她阻止:“不必了,你们只拿好东西,  别叫风把汤吹凉了。”

    今日船上新得了一批新鲜梨子,她特意早起叫上侍女们一起熬了一大锅糖水,给自家和其它宗派的弟子们分着送去,最后剩下一点,她亲自盛了,正要送去后面的小花园。

    这梨汤就得温温的才好喝,  已经晾得半温了,可不能再被吹凉了。

    梓素扶着廊柱喘了几口气,  缓和过喉间那股泛着血的痒意,  才站直身子,慢慢往前走。

    她是一个半死的人,  从记事起她就知道。

    父亲是威震一方的刀主,  她的母亲亦曾是玄天宗的长老,  与父亲为同门的师兄妹,青梅竹马,  彼此相熟,  结婴后也就顺理成章结成道侣,  可她是个不争气的人,不仅在于她是个凡人,更在于她这个凡人生而肺腑脏器不齐,需要大量大量的灵气维持性命,越是强大的修士生子本已经越是危险至极,更何况是她这样的身体——她在出生的那一刻不受控制地吸夺灵气,害死了母亲。

    可笑的是,最该死的她却没有死,父亲把对母亲的愧疚都给了她,竭尽全力保护她,寻遍天下良医,用最好的灵药用不可量计的庞大灵气,时时刻刻吊着这幅残缺凡胎的命。

    当年宗底镇山龙脉几近枯竭,宗门惶惶风雨欲来,她以为自己终于要死了,可掌门把父亲叫去,父亲离开宗门,三年之后,风霜仆仆地回来,大病一场,吐血昏迷了数月不醒,却竟又带回了一条新的灵脉,又吊回她的命,以至如今,她还有命能再去拜访悬世慈舵。

    梓素回忆着这些琐碎的往事,慢慢走进小花园,刚一走进,就感到一股刚冽的刀势。

    她唇角情不自禁露出一点笑意。

    她沿着长廊慢慢往前走,走过拐角,看见花园中庭空敞处那个翻飞的身影。

    青年正在练刀,自己与自己对练,并不将刀出鞘,只攥着刀柄挥舞,金光划过之处,身姿游龙般矫健。

    梓素听过很多人说起元景烁,那些街边的百姓、百晓堂的谍客、还有其它宗派州府的弟子,他们总是用“张狂”“倨傲”‘意气风发’“昭昭蓬勃”这样的词形容他,可梓素觉得不对,或者至少不那么对。

    就比如这一件“练刀”事——元景烁从不在公开的广场战台练刀、更鲜少因约战与人比试,他从不去享受在万众之中那些震惊或赞叹的目光与惊呼,他不太有这个年纪应该的年轻与朝气,他的刀甚至平素不出鞘,一出鞘,必是杀人。

    那么多人提起他,却其实鲜少有人了解他。

    他们都不真正了解他,很多很多人、哪怕是她自己,也许都并不真的那记么了解他。

    “师兄。”

    梓素远远望着他,像望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并不敢轻易出声惊扰。

    直到他一段刀法停了,她才微微扬起声音,带着藏不住的笑意:“我熬了梨汤,给师弟妹们都送完了,剩下一点,你也尝一尝吧。”

    金光消落,青年回首看来。

    他的眼神惯来是冷漠的,哪怕看见了她,那种冷意收了收,变得温和许多,但也没有什么可以被称为温柔的东西。

    “你的身子不好,出来做什么。”

    他皱起眉,拎着刀迈步过来,语气并不太客气:“他们不缺那一口汤,但如果你累得病更重了,我们特地去小瀛洲寻医的意义何在?”

    梓素的笑容有一瞬的苍白。

    她扶着廊柱的手紧了紧,低下头,轻声说:“对不起,我也就只能做这些了,我只是想为大家做点什么……”

    元景烁深吸一口气。

    他有一点不耐,他从来不喜欢任何的自怨自艾,他宁愿看见一个凶狠而狠辣的主动者而不是一个已经接受自己命运的轻言放弃者,但他知道这种软弱不是她的错,他不能再用更重的话来压垮一个无辜的病人。

    “我说过很多次,你不该自轻,你的体质如此,就像鸟生来有翼、鱼生来活在水里,这不是你的错,师尊从不觉得你是负累,我也从不,你是玄天宗所有弟子爱重的师姐,这无关你是不是凡人、是不是病弱,而只是因为你的德行,你对自己的任何轻贱,都是对师尊、对我们所有人的辱没。”

    元景烁说:“我知道你身体难受,难免多思多想,我无意责怪你,我只是想让你好过些,等到了小瀛洲,请慈舵的熙舵主再为你诊治一次,病情缓解,你会轻松很多。”

    梓素安静地听着,却在心里有些苦笑着补充:所有人爱重的师姐不假,可除了德行,更因为她姓仲,是尊敬的刀主的女儿。

    她能站在这里听他说话,听见这么一个桀骜又冷漠的男人暂时放下他的刀、抽出他那宝贵的时间用哪怕不那么温柔的语言宽慰她,也是因为她是仲光启的女儿,是他敬爱的师尊的女儿。

    “好。”

    梓素柔顺地点一点头,轻声笑:“我不会多想了,你喝汤吧,尝一尝我的手艺。”

    “不必了。”元景烁说:“我拎着刀空不出手,你吹不得风,趁着阳光还好,再休息一阵,约莫很快就要入小瀛洲。”

    他甚至没有向食盒投去一瞥,就转身走回去。

    梓素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像秋花凋零

    她是他师尊的女儿,所以他愿意照顾她、保护她、千里迢迢送她去小瀛洲。

    可即使她是他师尊的女儿,他也不愿意喝一口她的汤。

    他从始至终,从来从来,不愿意给她哪怕一点的希望

    ——她曾经一度真的想知道,他的心是不是冰和铁做的?

    她看着他握住刀柄,刚要行下一套刀法,忽然顿住。

    空记中传来隐隐约约的笛声。

    那笛声断断续续,时起时平,像一根直溜溜的线非给拉弯,并不如何动人,反而让人听着听着,有种说不出的生气

    ——好好的笛子怎么能吹成这个样子?!

    但他却停下了刀,站在那里,侧了侧头,耐心地听。

    从这个方向,梓素能看见他半张侧脸,他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远远谈不上温柔或者深情,他的眼神也很平静,最多有一点戏谑似的笑意。

    “啧。”

    他说:“闹腾得很。”

    可他这么说着,不也还是愿意放下他的刀。

    梓素生在玄天宗、长在玄天宗,见过她的父亲、见过她的师长同辈师弟妹,她见过世上所有真正的刀客。

    一个刀客,却愿意在那个本只属于刀的世界生生腾出一小块空地,哪怕只是一盏茶的时间,耐心听完这么一首青涩的曲子。

    梓素低下头,紧紧咬着唇,她拼命想克制自己,拼命想忍住,却仍然清晰感觉到温热的液体在眼眶滚动。

    她其实知道,他也不是完全的铁石心肠。

    她只是不知道,那么一个能让他放下刀的人,她又能怎么去争。

    ——

    林然又在吹笛子。

    她大概是真没有什么音乐天赋的,笛子也吹了大半年了,人家优秀的都可以考10级,她这里也就从‘吹不出声’变成‘吹出了声’,声音断断续续、起伏不定,上次侯曼娥硬是爬上来骂她,说她这笛子吹给狗听,能恶心得狗都拉不出粑粑。

    呃……这样想想,确实有点恶心。

    但林然吹得更频繁了,投入的精力和热情更丰富了。

    毕竟她这里,除了自己是第一受害者,第二位可就是明镜佛尊啦!

    考虑到明镜尊者天天让她抄佛经、完不成任务就恐吓要带她回剑阁……嗯,她晚上不睡了,要练笛子,不为别的,单纯就是热爱艺术。

    明镜尊者在不远处看书。

    他早就无法静心打坐了,最近更是天天看佛经修身养性,当然这不全是林然的锅,主要是他强自压制化神,就跟小鸡要破壳、愣是按着壳不让它出来,想想都憋得难受。

    林然其实也挺难受。

    她吸了吸鼻子,空气中都弥漫着明镜尊者身上的莲花香气,甚至已经脱离了本该的浅淡柔和,越来越馥郁,吸一口,从鼻腔一直贯到肺腑,浓得让人脑袋发晕。

    她身上的符纹和体内的洛河神书,两个都是吃灵气大户,每天都需要鲸吞似的吸收多到可怖的灵气,明镜尊者这么一个活体行走大灵气泵在她旁边,不仅他憋得难受,她也很难受

    ——她老想咬他一口来着。

    林然估计他也挺想咬她一口的。

    毕竟她真的很香,成纣完全可以为她证明,再也没有比她更香香的唐僧肉啦!

    明镜尊者突然把书放下,书脊落在石桌,发出一声轻响。

    正胡思乱想的林然一震,下意识把笛子背到身后,警惕说:“今天的书我已经抄完了,现在是个人兴趣爱好的时间。”

    是这样的,她记每天先赶着抄书,剩下的大半天就全都能用来兴趣爱好。

    菩尘子已经快不记得正常的笛声是什么样子了。

    明镜尊者慢慢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眸看着她,半响轻声一叹:“音斋不收你入门,实在是损失。”

    “客气了客气了。”林然有点不好意思:“我不喜欢骄傲,相信自己还是有很大进步的空间的。”

    明镜尊者陷入了沉默。

    他在认真思索要不要直接带她去剑阁。

    他怕自己撑不到小瀛洲了。

    林然看明镜尊者突然不吭声了,心里的警报立刻响起来。

    根据多年在作死边缘大鹏展翅的经验,她知道像明镜佛尊这种正经人是不能惹毛的,因为越是正经人,你越是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来。

    林然赶紧把头顶用来报复的恶魔角角揪下来,把笛子收回袖子里,重新换上猫猫可爱表情,乖巧跑到明镜尊者旁边,殷勤地端茶倒水:“尊者,您喝茶。”又赶紧把旁边的糖果盘子挪过来:“尊者,您吃糖。”

    感谢鹅子楚师姐晏师兄等一系列实验者的鼎力支持,林然深刻意识到撒娇这方面是多么大有可为,如今这套装可爱话术已经操练得相当娴熟,明镜尊者原来是完全软硬不吃的,但现在被她白天磨晚上磨,磨得身心俱疲,被生生磨得吃那么一点点软的,无奈说:“我不带你回去便是,莫要挨手挨脚。”

    林然讪讪收回还想为明镜尊者捶肩捶腿的爪子,殷勤拿了一颗糖过来,把糖纸剥开:“尊者,吃糖。”

    明镜尊者摇头。

    林然:“吃吧吃吧,吃了我们就和平了,晚辈保证在小瀛洲之前再也不吹笛子了,再也不折腾了,尊者吃吧吃吧吃吧——”

    明镜尊者:“……”

    她乖乖捧着糖纸,里面乘着一颗红色硬糖,红宝石般剔透晶莹。

    明镜尊者从未吃过糖,不知现在孩子的糖果都已弄成这样漂亮的模样,看着竟是一丝杂质也无。

    明镜尊者捏起那颗糖,看着林然闪闪期待的目光,与她僵持半响,终是勉为其难含进唇中。

    一入口,一种难以形容的浓郁香气便自舌尖蔓延开,在浓郁到呛人的果香中,那看似坚硬的糖果竟倏然化作一股汁水,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明镜尊者几乎是下意识地皱起眉。

    这糖……香气如何这样浓重?

    “怎么了?”

    林然看着他皱眉,欢快的眼神顿时微微僵住,小心翼翼问:“石榴味的,掌柜说是卖得最好的……是很难吃吗?”

    明镜尊者还未来得及多想便听见她这话。

    他一垂眸,看见她有些忐忑懊恼的样子,话到唇边,便又收了回去。

    她只是活泼贪玩,是没有坏心思的。

    他到底摇摇头:“无事。”

    “我就说,那个掌柜看起来很忠厚,总不会骗我。”

    林然一下子开心起来,又抓过来两个,一颗塞进自己嘴里,另一颗直接拆开了递给他:“尊者喜欢随便吃,不要客气啊!”

    明镜尊者:“……”

    明镜尊者只好把那一颗也吃了,在她急轰轰要去抓下一把给他之前对她说:“你再抄记会儿书去吧,约莫快停岸了。”

    林然探头一看:“哇,还真的是,都已经看到东海的沙滩了。”

    明镜尊者点头。

    林然想了想,糖也不吃了,开心地站起来。

    明镜尊者无声缓缓吐出一口气,总算有片刻消停了。

    “既然已经到小瀛洲了,那我刚才的话就不算数了。”

    林然美滋滋去掏笛子:“书就不抄了,趁着下船之前,我再练一会儿笛子吧!”

    明镜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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