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烁终于要动身去小瀛洲了。

    白珠珠得到消息的时候,  正在收拾东西,就得知尹姐姐病了。

    她匆匆赶到霜院,屋里已经围满了人,  年轻的女孩子们手足无措聚在厅堂,  不敢去里面打扰大夫诊脉,  只能隔着屏风焦急往里张望。

    白珠珠看见屏风后床边坐着梓素,尹姐姐无声无息躺在床上,大夫闭着眼,搭着她的手腕诊脉,  好半响,睁开眼,未语便先摇了摇头。

    梓素神情瞬间变了,着急说:“吴先生,您……”

    “梓素小姐。”吴大夫叹着气打断她:“尹小姐不是病了,她只是…寿元尽了。”

    屋里瞬间一片死寂,梓素的脸渐渐苍白,强作镇定:“是,但不久前才刚吃过延寿丹,  又吃了许多延年的药材,  总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您是不是先给她治一治病,  也许病好了就……”

    吴大夫却摇着头,  只说了一句:“梓素小姐,寿元再延,也是有尽头的,尹小姐心病早已成疾,我曾说过许多次应当放宽心绪、平和心境,  可尹小姐显然……唉,如今这样,已然石药无医,老朽无能,实在无力回天。”

    梓素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住,咬牙说:“吴大夫,总还是可以再想想法子的,您要什么药,还是能再请来什么大夫,您尽管说,便是天涯海角,我这就去让师兄派人去找。”

    吴大夫看着她,忽然苦笑一声。

    “梓素小姐,慈舵没了。”

    吴大夫说着,声音渐渐忍不住哽咽:“熙舵主陨落了,慈舵嫡传一脉全没了,这世上再没有药生尘,只剩下我们这些小医者苟延残喘,这世上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全没有了,便是君侯有登天的本事,也没有用了。”

    梓素说不出话。

    她的手忽然被轻轻牵了牵。

    “…”梓素猛地转头,就对上尹小姐慢慢睁开的眼睛。

    “尹姐姐!”

    尹小姐脸色苍白,温和望着她,笑一下,轻轻摇了摇头:“…别为难吴大夫了,我知道,我的时候到了。”

    梓素眼眶一下红了,屏风后的人听见,有人瞬间忍不住哭出来:“尹姐姐!”

    吴大夫站起来,擦了擦眼睛转身走了,尹小姐对众人招了招手:“来,大家都过来。”

    众人赶紧围过来,坐在床边,床边坐满了就站着,眼眶红红看着她。

    尹小姐虚弱地喘一口气,问梓素:“你们是不是要走了?”

    “是。”梓素强忍着泪意:“师兄要往东海去,我会跟去,其他的姊妹们,云州主来了,就说叫人把大家先送去燕州。”

    大家不由互相攥紧手。

    尹小姐露出一点笑意,点头:“好,那我就能放心了。”

    她慢慢看向每个人,像是记住每个人的脸。

    “与大家相处这许久,是件幸运的事。”她轻声说:“我很早就没有家了,只有在这里,就好像回到了家,和亲族的姊妹们在一起。”

    众人低着头,有人忍不住抽泣。

    “这世道非我们所能左右…”她喘一口气:“…君侯重情重义,不会抛弃大家不管,我只盼着,之后的日子,你们也彼此支持,不离不弃。”

    大家哭着点头:“好,我们都听您的。”

    尹小姐像是放心下来,眉宇缓和,眼神却渐渐涣散。

    “尹姐姐,你要撑住。”梓素哽咽:“我叫人去叫师兄了,他马上就来了,你再等一等,你再等一等——”

    尹小姐却轻轻摇了摇头。

    她突然偏过头,看着白珠珠。

    “……那一日,我在门边,其实听见了你的话。”

    白珠珠呆住。

    “你说,做自己想做的事,一辈子不后悔。”她轻轻叹:“说得真好啊。”

    “我就是后悔的。”

    “我那时太年轻了,还没有想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就一意孤行去做了,好久好久,我才明白,那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

    她眼眶湿润:“我想爹,想娘,想弟弟,想霜城,想亲族的姐妹、京城的手帕交,想要一个疼爱我的丈夫,几个绕膝的孩子,想要一段安稳太平的人生。”

    她不想修仙,不想长生,也不再想要人皇那永远无望的遥不可及的爱情。

    那都不是属于她的东西。

    她只想回家。

    外面有人疾步冲进来喊:“君侯来了!君侯来了!”

    “君侯到了。”

    “尹姐姐,你看君侯来了。”

    “尹姐姐——”

    尹小姐却摇头:“不要让他进来。”

    “我撑了这么久,吃了那么多的药,不忍心留他彻底一个人,撑到今天。”她笑起来:“现在,我终于能解脱了,我不想再看见他了。”

    她望向窗外,仿佛望过那遥遥万里,望向雪山的尽头,小小的一座城。

    “如果有下辈子…”

    她慢慢闭上眼,眼泪从眼角落下

    白珠珠听见她像是喃喃的,轻轻的呓语:

    “…能不能,让我,不要跟他来了。”

    …

    ……

    所有人都在哭。

    白珠珠站在窗边,看着梓素走下石阶。

    金甲大氅的人皇站在阶下,面无表情,像一座高大而沉肃的雕像。

    “师兄。”

    梓素忍不住哽咽:“尹姐姐去了。”

    元景烁一时没有说话,半响哑声问:“她有留什么话?”

    “她说,这条路,不能再陪你走了。”梓素抽噎说:“请你日后珍重。”

    元景烁沉默了很久。

    他脸上没有太多悲戚,只是沉默,近乎木然的沉默。

    那不是失去所爱之人的表情。

    那是一种……无从说起的麻木和默然。

    白珠珠望着他,恍惚突然有点明白,他明明不爱尹姐姐,却那么不惜代价地想留住尹姐姐的命。

    那不是一个人,那是他的半生。

    尹姐姐死了,便再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来自哪里了。

    他沉默了很久,披风被风扬起,枯败的落叶拂落他肩头,金甲的光,在暮色中静默地峥嵘。

    蛟龙扬蹄的嘶鸣,刺破凝固的空气。

    他终于动了。

    “这一世,是我对不住她。”

    他嘶哑说:“若有下一世,别让我再坏了她安稳顺遂的人生。”

    他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大步离开,到门外拽过缰绳上马,在金甲军的簇拥中转身奔袭而去。

    梓素望着他们的背影,闭上眼默默流泪。

    好久好久,她深深吸一口气,睁开眼,擦去眼泪。

    “我们帮尹姐姐装扮好,下葬吧。”

    她说:“然后大家收拾东西,准备动身。”

    ——

    ——

    就这样,白珠珠坐上了去小瀛洲的兽车。

    她生在珫州,长在珫州,也曾去过小瀛洲,可现在的景象已经与她曾见过的截然不同。

    这里已经没有到处流溢的云雾了。

    到处都是忘川。

    白珠珠掀开窗边的帘子望着外面,绵延交错的血河像一刀刀割在大地上,数不胜数的裂口,割得千疮百孔,有的鲜血喷薄,有的却空空干涸。

    云长清坐在马上,遥望着那些已经干涸的河道,它们与仍然在奔涌的忘川其他支流相连,支流的每一次涌动,就有血水沿着缝隙涌入河道中,将干涸的河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填起。

    “…悬世慈舵陨落前,以药生尘祭,灵光散落九州,才得以暂时遏制忘川蔓延。”

    “可还不过一个月,它们便又开始了。”

    云长清哑声:“…究竟还要多少条命,才能填干这些忘川。”

    元景烁在他身侧,也静静望着半响,并不回答,只勒转马头:“继续往前。”

    金甲军如浩大的洪流往前行驶,不断分支前往附近清理侵入的忘川河,但那忘川太多了,闻到人类的血味,大批大批的怪物蜂拥爬上岸,又被一批批地搅灭,可就像过境的蝗虫一样,铺天盖地,无穷无尽,怎么也除不尽。

    黄昏时队伍停下驻扎休息,白珠珠跟着梓素围坐在火堆边,忍不住一直打哈欠,大概是这段时间太累了,梓素身体愈发不好了,一直在低低咳嗽,白珠珠就让她把头靠在自己肩膀。

    梓素勉力笑起来:“珠珠看着很小,也会照顾人啊。”

    白珠珠用木棍拨弄着火堆,摇头。

    “不,是别人总照顾我。”

    白珠珠想起林然,低声说:“我也是慢慢学会的……她很厉害,我也想像她那样,做一个能照顾别人的人。”

    元景烁与云长清几人也坐在火堆边,元景烁把手肘搭在支起的膝上,自顾自地擦刀,云长清倒是好脾气地笑说:“能让白姑娘如此仰慕,那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白珠珠看着他,又下意识看一眼元景烁。

    “…她很好。”白珠珠:“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厉害的人。”

    她看着云长清礼节性含笑的目光,和元景烁眼也不抬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一股意气。

    “她像神仙,你们知道吗,像神仙。”白珠珠说:“她是一个,不声不响,但好像什么都敢做,无所不能的人。”

    元景烁像是被引起了一点兴趣,停下擦刀的手,抬起头,第一次正眼望着她。

    他问:“她是谁?”

    白珠珠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说:“林然。”

    “林然…”

    云长清含着这两个字,笑了:“真好听的名字。”是一个听着就觉得很舒服的名字。

    林然……

    元景烁脑中突然剧烈地疼了一下,像被刀尖刺了一下。

    他一下捏住额角,紧皱起眉,所有人惊愕看向他:“师兄?”

    “景烁,怎么了?”

    元景烁眼前像有扭曲的光影在搅动,像是有什么挣扎着要撕开他的意识出来,刀魂撼天尖叫:“你干啥?那是什么鬼东西?!”

    元景烁并不理会它,掐着额角,将那翻涌的识海生生压了下去。

    好半响,他松开手,看向白珠珠:“她是谁?”

    这次语气已经截然不同。

    白珠珠被他那种眼神盯着,心里莫名害怕起来,嗫嚅着:“她…她…你们不认识。”

    她是一时激动,忍不住试探一下,但林然都不在这个时空里,根本没有她这个人,

    “我只问最后一次。”

    他说:“她是谁?她在哪儿?”

    白珠珠紧紧咬着牙,心一横:“她是剑阁的人,她叫林然,你去找吧,要能找到最好了!”

    元景烁看着她,眼神冷漠而审视,看得人背脊发凉,几乎软倒跪下去。

    他忽然笑了一下,冰冷的,可又带着一点极英俊的邪气。

    “没有我想找而找不到的人。”

    “林然。”

    他缓缓咀嚼这两个字,眼神渐渐渗出一种说不出的强势侵|略性。

    “我记住了。”

    他低沉说:“我会找到她。”

    云长清莫名觉得哪里古怪,看了他一眼,

    白珠珠看着元景烁的表情,忽然头皮一麻,不知怎么有点害怕,一声不敢吭,缩起脖子抱住自己。

    斥候忽然跑过来,在元景烁耳边说了什么。

    白珠珠隐约听见“魔楼,附近”几个字。

    元景烁脸上那种有些奇异的神色隐去,重新恢复那种喜怒不辨的冷漠,淡淡应一声,对白珠珠和梓素说:“你们回车。”

    白珠珠与梓素知道怕晚上有危险,什么也没说,老实回了车上。

    白珠珠掀起帘子,看着元景烁与云长清骑上马,分别带着两路人马向远处疾驰而去,应该是去提前清缴附近的敌人。

    上了车,白珠珠更困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最近越来越累,明明想好一晚上戒备的,但打着打着哈欠儿,她就睡着了。

    意外发生在深夜。

    当妖鬼尖啸声响起时,白珠珠悚然惊醒,就被颠簸的兽车差点摔个踉跄。

    “怎么了?”

    梓素也迷迷糊糊醒来,白珠珠爬起来,把她拉到身边:“出事了。”

    梓素清醒过来,听见外面沸腾的厮杀声,连忙掀开门帘一角往外望,脸色大变:“是魔楼!”

    魔楼?

    白珠珠忽然想起梓素以前与她说过的,现在权势熏天的魔楼,魔楼之首罗月在妖主死后便统领妖域成了妖尊,还有侯曼娥!现在成了魔楼的焰侯!

    白珠珠脑子想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兽车前突然跳上来三个金甲卫,抓住兽车的缰绳驱使它调转方向,回头大声说:“小姐!魔楼来袭,黄统领在前线抽不开身,我等奉命先带您撤退去寻君侯!”

    梓素着急说:“黄师兄那里怎么样?”

    兽车已经脱离了战场,几个金甲卫紧张的神情放缓下来,其中一人笑道:“没事,这次袭来的不是妖鬼,大多是魔道的魔修,黄统领挡住半个时辰不成问题,斥候已经派去通知君——”

    他声音戛然,额头正中冒出一个黑红的血洞。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尸体瘫软着跌出马车。

    “!!!”

    另两个金甲卫想都没想拉住缰绳调转兽车,几乎在同时,无数烈焰如火雨铺天盖地泼洒,其中一道火矢贯穿兽车,瞬间将车厢撕裂开一个巨大的洞,恰好兽车转向,白珠珠猝不及防跌出去,咕噜噜滚到地上。

    “珠珠!”

    梓素大喊:“珠珠掉下去了!快停车!!”

    坐在正位的金甲卫正欲停车,一道火光擦过,瞬间他燃烧成一团火球。

    旁边的金甲卫眼含热泪,猛地将他推下车,望了一眼车厢里的梓素,又望了一眼已经远远跌出去落入魔修阵营的白珠珠,毫不犹豫扯过缰绳继续往前加速。

    “不——”

    “停车!”

    “珠珠——”

    白珠珠呲牙咧嘴爬起来,看见兽车已经疾驰远远走了,倒没有失望,反而松一口气——这个情势,万一停了车大家可能都走不了了,之前梓素已经救过她一次,她不能没有报恩,反而再害了人家!

    白珠珠站在大地上,眼睁睁望着无数火矢如大雨泼向四面八方,无数浑身萦绕着黑气的魔修如潮水涌过来,她甚至已经能看见前面那些修士脸上狞恶的表情。

    这一刻,白珠珠感觉自己脑子前所未有地开转起来。

    她冷静地出奇。

    她仰起头,看见滔天火雨中,一道修长高挑的身影遥遥站在峭崖上,有如火焰的魔神俯瞰人间。

    “侯曼娥!”

    “焰侯!赤莲剑!侯曼娥!”

    白珠珠突然用尽所有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喊:“你想化神吗?”

    “——我知道化神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安利古风歌《有情痴》,深夜一个人配合食用,效果更佳(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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