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当地人说完那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后退一步,“扑通”一声就跳进了一个黑洞洞的墓洞里。

    季风拽了拽我,要跑车里去,我却死死拉住了她,没有动弹。

    我在紧急地思考。

    这个人不是一直跟着司机留在山路上吗?他怎么突然绕到我们前面来了?

    他不是只会讲当地话吗?尽管这句“都在地下呢”也不算是普通话,但是说得清清楚楚,字正腔圆,谁都听得懂!

    他是谁?

    我们在山路上只遇到一个人,为什么偏偏就是他?

    他为什么出没在这片古墓里?

    我慢慢走到那个墓洞的边缘,用手电筒朝里照了照,这个墓洞纵向大约有四五米深,底部有一个横向的深洞。

    我怀疑,地下的墓道是相通的,过一会儿,说不定他就从哪个墓洞里冒出来了

    我对季风说:“我们先车上吧,明天白天再来。”

    然后,我拉着她小心地躲过一个个墓洞,走到了山路上。

    司机在抽烟。他已经把车熄火了,只看到一个烟头在黑暗中闪烁。

    来到山路上之后,我依然提心吊胆,总觉得脚下有深坑。我有一个战友,他在南疆打过仗,敌人最擅长埋地雷,每走一步都可能被炸上天。直到他从前线撤下来,退伍家,走在柏油路上,仍然不放心,总觉得一脚踩下去就会爆炸现在,我理解他的感受了。

    我在距离抽烟人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一边细细观望他的脸一边问:“谁?”在这个地方我谁都不相信了。

    司机踩灭烟头,说:“我。”

    是我们的司机。

    我四下看看,问:“那个当地人呢?”

    司机说:“刚才他突然走掉了。我想着,反正下山的路我也找得着,就由他去了。我们走吗?”

    我说:“走,去门沟村。”

    我们摸黑找到了门沟村,找到了那个读者刘明久家。

    那对老夫妻听说我们是他儿子请来的,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

    我发现,其实这里的人能听懂普通话。刘明久的父母讲的当地话,我基本也能听懂。也就是说,我们在山路上遇到的那个引路人,他很可能是在伪装。

    我让司机开车李渠镇了。

    吃了点东西,刘明久的父母把我们带进了一孔窑洞,土炕热乎乎的。墙壁上贴着老旧的毛主席画像,老人家笑得热乎乎的。

    我和季风围着被子坐在土炕上,一直在谈论那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当地人。季风不怕古墓,不过她对这个在古墓里钻来钻去的人很恐惧。

    她说:“我一直在想,他跳进墓洞之后去了哪里?”

    我说:“我怀疑此人一直生活在地下,整天就在墓道里钻来钻去。那些古墓就是他的家。”

    她很理性地说:“那他是干什么的呢?”

    我说:“也许是盗墓贼吧。”

    水缸后传来一阵鬼祟的声音,季风马上竖起了耳朵:“什么东西?”

    我说:“是老鼠。”

    她低声说了一句令我汗毛竖立的话:“你没发现吗,那个人长得就像一只老鼠。”

    早晨,我们吃的是小米粥和洋芋馇馇。

    刘明久家没有撬棍,也没有足够长的绳子。

    我和季风就在村子里转悠开了,问了很多人家,那些农民一听我们借撬棍和绳子,都有点警惕和排斥。

    我查过这个村的资料,百分之七十的男人都参与过盗墓,非常疯狂,他们不可能没有这些东西,只是不想借给我们罢了。

    他们可能怀疑我们也是来盗墓的。

    哪个盗墓者,连这些基本的工具都不带,还要四处借,那可太不专业了。

    很远的半山腰上有一孔土窑洞,远离村庄,显得有些孤独。我带着季风朝它走过去。一般说来,离人群越远的人越淳朴。

    土窑的门静静地关着,没有人走出来。窗户上贴着剪纸,已经掉了色,那应该是个大公鸡,头都没了。

    我说:“肯定没人。”

    季风说:“可是门没锁。”

    我说:“这样的山村,没有人锁门的。”

    季风说:“民风纯朴?”

    我说:“也没什么可偷的。”

    我们两个人走得气喘吁吁,怎么也得过去看看。我走到土窑的木门前,敲了敲,没人应。

    我轻轻推开门,里面有一个脏兮兮的布帘子,掀开,里面竟然有人!是一个30岁左右的女人,头发齐腰,她正坐在炕上摆扑克算命。

    土炕上的席子破破烂烂,不见被褥。灶台上一大一小两只米罐,其中一只碎成了三块。水缸空着,落了一层厚厚的尘土。窗户纸破了几个洞,“呼哒呼哒”朝里灌着冷风

    长发女人抬起头,冷冷地看了我们一眼。

    我再次用半吊子陕西话对她说:“老乡,我们能进来坐一坐吗?”

    长发女人刻薄地说道:“你们已经进来了。”

    令人意外的是,她说话很标准。在这里能遇到一个说普通话的人太不容易了。

    我一边走进土窑一边说:“实在抱歉,打扰你。”

    她家的地上也有一块木板,季风踩着它走过来,“吱呀”一声,她一步就跳开了:“这是什么?”

    我说:“地窖。窑洞住人,地窖藏物,这就是当地人的生活方式。”

    我们坐在了土炕上。

    我对长发女人说:“请问,你家有撬杠和绳子吗?”

    她看了看我,说:“你看我像有那些东西的人吗?”

    季风把话头接了过去:“他是一个作家,叫周德东,周恩来的周,朱德的德,毛泽东的东。这次,他来陕北采风,写小说”

    长发女人不说话,继续摆扑克。

    我小声对季风说:“打电话让司机送来吧。”

    接着,我对女人说:“你丈夫呢?”

    长发女人说:“去北山了。”

    我一下关注起来:“北山那么荒凉,去那儿干什么?”

    长发女人说:“那里的人很多的。”

    我说:“我们怎么没看见?”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怪叫:“都在地下呢!!!”

    我打了个冷战,猛地转头朝外看去。毫无疑问,窗外这个人正是那天给我们指路又消失在古墓里的人。

    长发女人一边摆扑克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他是个精神病。”

    我说:“他怎么得了精神病?”

    长发女人说:“天天在古墓下面爬来爬去的,不是精神病是什么?”

    下午,司机把撬杠和绳子送到了。

    我和季风再次爬上北山。

    这是2007年11月15日的陕北,天阴着。尽管是白天,但是山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儿,死气沉沉。到处都是枯黑的干草和矮树,看上去不像夜里那么恐怖,但是更加荒凉。

    据史料记载,秦汉时期的墓葬,地面上均有覆斗式坟丘、墓碑、祠堂、墓阙、人和动物的石雕。如今,这些东西都被漫长的时光消磨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黄土。

    刘明久的父亲竟然给我们带上了黑驴蹄子,他说那是辟邪的。被我半路扔了。

    拐个弯,突然闪出一处地方,十分鲜艳,就像一个脏兮兮的乞丐扎上了一根红头绳。我们走上前才看清,那是一座高大的新坟,摆放着大红大绿的花圈。一根高高的木杆,顶端拴着一只纸糊的大鸟,涂着黑色,很丧气的样子。它随着风一会儿转过来看看我们,一会儿转过去看看远方。

    季风说:“我不怎么怕古墓,怕新坟。”

    我说:“为什么?”

    她说:“古墓里的人,连骨头都不存在了,没什么可怕的。新坟的墓碑上有照片,我怕那张照片,尤其怕照片上的那双眼睛。”

    走过新坟,我们跨进荒草中,继续寻找那个以白布为标记的墓洞。我头看了一眼,新坟上那只纸糊的大鸟正远远地盯着我们。我过头之后,它又转过去看别处了。

    山岭上,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瓦罐。这片土地的年龄太老了,什么东西一老就容易变成精怪。还有各种形状的骨头,我无法分辨它们出自人的哪个部位。有一根骨头很长,我怀疑是马的。

    太安静了,只有我和季风的脚步声。我们在明处,无数人躺在地下的暗处。

    季风又说:“现在,我不怕新坟了,怕歹徒。”一边说一边四下张望:“这荒山野岭的,人家一看我们的装扮,就知道我们是从城里来的,要是突然出现几个当地人图财害命,我们根本无处可逃。”

    她的担忧是有道理的。这座山上手机没有信号,想报警都报不了。就算是报警成功,警察赶到这地方,肯定天都黑了。歹徒把我们干掉之后,直接扔进墓洞里埋上,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我们终于看到一块白布系在树上,很像招魂幡。那棵树天生畸形,七扭八歪,已经枯死了。树旁的低洼处,有一个黑糊糊的墓洞,黑糊糊的,正等着我们进入。

    我跨过深深浅浅的荒草,走到墓洞边上,探头朝里看。

    这个墓洞十几米深,笔直笔直,墓底的黄土上有零乱的脚印,一侧有墓道。

    我恐高,不敢坐飞机,现在我才意识到,朝地下深入才是最恐怖的。

    我把绳子的一端系在树上,用手拽了拽,没问题。季风说了句让我目瞪口呆的话:“我先下?”

    我说:“我先下,没问题你再下。”

    然后,我把撬杠扔进墓洞,然后把手电筒揣在口袋里,深吸一口气,然后抓着绳子慢慢朝下面滑去,季风在墓洞口打着手电筒为我照亮。

    我尽量不去蹬踩墓洞的四壁,害怕坍塌,但是,干燥的黄土还是扑簌簌地掉下来,落在我的头发上,衣领中。我低着头,躲避着掉落下来的土,免得眯了眼睛,同时紧紧盯着洞底

    终于,我重重地落在了洞底,仰起头,突然发现一个秘密:一个地洞,从上朝下看要比从下朝上看浅很多。现在,我看上面的洞口,显得很小,季风的身影也显得很小。她在地面上的阳间,我在阴间的隔壁。

    季风的声音变得很遥远,她喊道:“老大,你说个话!”

    我说:“活着!”

    我的声音竟然震落了墓道里的黄土,“哗哗”落下来。

    我弯下腰,朝旁边的墓道照了照,还是黄土通道,我试着朝里钻了钻,闻到一股潮湿的味道。

    我朝前爬了几米,被一块石头挡住了,下面有一尺宽的入口,里面黑洞洞的,吹出阴凉的风。那里面无疑是一个墓室。

    我静静观察了一阵子,突然胆怯了。就是这个黑糊糊的入口,前后钻进了三个梦想发财的人,结果他们都没有出来。

    我伏下身子,拿手电筒朝里照去。

    这个墓室的面积像一间房那么大,全部用石材构筑。这种石室墓应该出现于西汉后期,盛行于东汉,墓主多为贵族官僚。

    墓室里空空荡荡,除了正中间躺着一口很大的石头棺椁,一无所有。

    如果说那石头棺椁里装殓着古尸,那么,三个盗墓者哪里去了?就算那个石头棺椁是空的,也装不下三个人啊!

    我一只手拿着手电筒,一只手死死抓着腰间的绳子,这根绳子是我和人间唯一的联系。

    绳子剧烈地晃动起来,季风也爬下来了。

    她刚刚落地,我就感觉有人拽了拽绳子,接着一个声音从洞口传下来:“老大!你说个话!”

    我吓了一跳,接着,那根绳子就从上面软软地掉了下来。

    我猛地抬头朝上望,那个洞口像月亮一样小,露出一颗黑糊糊的人头,笑嘻嘻地说:“都在地下呢!!!”接着就缩去了。

    完了。

    那个精神病一直藏在附近,他割断了我们的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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