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然一片大亮,太阳高高的悬在空中,阵阵秋风吹过,卷起一层层的落叶。

    萧瑟的秋风当中,群臣山呼的声音,响彻整个午门。

    左顺门后,孙太后亦是忍不住站了起来,她本是一介后宫妇人,平素接触的朝臣,至多也不过是九卿侍郎的朝廷大员,何曾见过这等百官跪谏的场景……

    望着午门外密密麻麻跪伏的大臣,孙太后头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朝臣真正的力量。

    即便是位居九五的天子,面对如此汹涌朝议,只怕也无能为力吧。

    孙太后早就知道,土木之败,朝臣们心中必定淤积了无穷的愤怒和不满。

    这场跪谏,朝臣们虽然是在指责王振一党,但是同时也在暗责天子放任王振专权。

    无力地跌坐在坐榻上,孙太后心中幽幽的叹了口气。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然而孙太后绝不会想到,这才仅仅是开始而已,这一次,朝臣心中所积攒的怒火,远远超过所有人的想象,甚至也超过他们自己的想象……

    此刻的午门外,以尚宝监所设的桌案为分界线,朱祁钰坐在案后,他身后的仪仗卫队,内侍宦官,尽皆站立。

    桌案之前,绯袍,青袍,绿袍,依次而下,无数大臣拜倒在地。

    作为主事者的朱祁钰,亦是起身道:“诸位大臣所言,皆是一心为我大明朝廷社稷,然土木之事所涉甚大,当迎回皇兄后,由皇兄决断,尔等当一心用事,不必再谏!”

    便说着话,朱祁钰边暗中在背后打了个手势,于是原本侍立在他身后的金英,悄无声息地从旁消失。

    若是平常,金英这等大珰无故退场,必然会引起群臣的注意,但是此刻群臣皆拜伏在地,自然也就没人注意到朱祁钰身旁消失了一个人。

    话音落下,底下群臣顿时骚动起来,无数大臣涕泪横流,纷纷再次进言,一时之间,午门外人声鼎沸,群情汹涌。

    文武两边大臣,皆有不少人膝行上前,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血痕斑斑,道。

    “圣驾被留,皆王振专权所致,殿下受圣母托付,万民所望,若不速断,何以安慰人心?”

    “请殿下速断,处置王振一党。”

    喧嚣嘈杂的议论嚎哭声,渐渐汇聚成此起彼伏的进谏之声。

    朱祁钰瞥了一眼身旁的锦衣卫指挥使马顺,见他早已是脸色发白,浑身都在颤抖。

    要知道,身为王振一手提拔起来的锦衣卫指挥使,他可是当之无愧的王振心腹。

    若要处置王振一党,头一个要处置的就是他。

    如今这么多朝臣一同进谏,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势头,他如何能不害怕?

    望着底下不停进谏的朝臣,朱祁钰不动声色的后退两步,将目光放在马顺的身上。

    感受到朱祁钰的目光,马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是啊,这帮朝臣再厉害,还是要征得郕王的同意,现在郕王摆明了不想掺和这档子事,又不好直接结束朝会。

    对,这是唯一的机会!

    只要事情没有当场定下来,回了内宫,有太后娘娘保他,定可安然无恙。

    此刻的马顺,早已经方寸大乱,他也不想想,这些日子下来,太后和郕王关系一向不好,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一向和太后交好,郕王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帮他?

    压下心头的恐惧,马顺上前一步,义正言辞的道。

    “郕王殿下方才有言,朝廷已有决断,尔等仍旧跪谏于此,是想胁迫朝廷不成?还不速速退去,散朝!”

    说罢,马顺来到群臣面前,指挥着左右的锦衣卫小校,便欲将跪伏在地的百官驱赶离开。

    场面顿时变得混乱嘈杂起来。

    马顺带来的人虽然不多,但是都是心腹,平时依仗王振的权势,作威作福关了,哪怕面对的是这些朝廷大臣,也不管不顾。

    见马顺下令驱赶,这帮小校纷纷上前,将地上的文武大臣推搡起身,无数大臣被迫起身,在锦衣卫的驱赶着向后退去。

    恰在此时,混乱的场中窜出一名青袍风宪官,看起来三十余岁,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头上官帽有些歪斜,显然是在刚刚的混乱当中不知被谁推了一把。

    此人乃是户科给事中,名为王竑,此刻脸色涨红,须发皆张,三两步便冲到了案前,对着马顺厉声喝道。

    “振党贼子,欺人太甚!”

    说罢,抡起拳头,重重地砸在马顺的面门上。

    因为这次是朝会,锦衣卫只负责仪仗,故而马顺本就没有带太多的人过来,此刻更是在他的授意下,四散在朝臣当中驱赶,因此马顺身边只有两个小校跟着。

    场面混乱之下,竟一时不防被王竑到了身前。

    马顺虽是练过武的,但是这些年作威作福惯了,没想到这帮只会夸夸其谈的文臣,竟然还敢大打出手。

    大意之下,直直地生受了这一拳,被打的踉跄后退,一屁股便栽在了地上,再伸手一摸,鼻子嘴边,都已经渗透了血迹。

    身旁两个小校一人扶着马顺,另一个连忙上前想要将王竑拦住。

    但是却没想到这王竑力气大得吓人,那小校还没近身,王竑就继续扑了上去,口中高喊道。

    “马顺贼子,素日依仗王振权势,肆意妄为,如今危难之时,还敢如此欺凌朝臣,此等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诸位同僚,我等一同杀贼!”

    马顺生生挨了重重的一拳,鼻中口中鲜血横流,一时之间只感觉眼冒金星,头晕目眩,下意识的便要往后退。

    岂料刚刚起身,还未站稳,王竑便扑了上来,又是一拳狠狠地砸在他的胸口,刚刚清醒几分的马顺,顿时再度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身旁的小校见状,连忙奋力将王竑拉开,但是王竑却不依不饶,一只手被小校拉着往后,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着马顺的袖袍,张口便狠狠地咬在马顺的手腕上,顿时咬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染红了马顺青色的飞鱼袍。

    有了王竑的示范和号召,群臣也纷纷反应过来,一个个和前来驱赶的锦衣卫小校厮打起来。

    要知道,文臣身子骨再弱,但是架不住人多啊!

    百十号人齐齐上阵,里头还夹杂着四五十个年轻的官员,很快就把那二三十个锦衣卫小校打的节节败退。

    更有几个体态敏捷的年轻御史,齐齐窜了上来,朝着已经昏倒的马顺拳打脚踢,场面变得无比混乱……

    另一边,朱祁钰早在马顺唱逐百官的时候,便暗自在两个内侍的簇拥下退到了左顺门内,然后叫人将大门关上,只留一条拳头大小的缝隙,冷眼旁观着外头的一切。

    眼瞧着一干锦衣卫小校被文臣打的毫无还手之力,马顺更是在好几个年轻御史的拳头下,鲜血横流,渐渐连动也不动了。

    朱祁钰这才瞥了一旁的李永昌一眼,淡淡的道。

    “李公公,你出去瞧瞧,这马顺怎么不动了,不会是没气了吧?”

    早在朱祁钰退进来的时候,孙太后就忍不住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和朱祁钰一起,全程围观了外头发生的一切。

    她久居深宫,哪里见过这等鲜血横流的厮打场面,本来就已经脸色发白,惶然无措。

    此刻听得朱祁钰的话,再看那马顺,果然是任由一干大臣如何拳打脚踢,都毫无反应,心头顿时涌起一阵浓浓的恐惧,只觉得头晕目眩,差点栽在地上。

    幸好一旁的李永昌眼疾手快,伸手将孙太后扶住,这才没让她老人家当场昏倒。

    手忙脚乱地将太后扶着坐下,李永昌朝着外头瞧了一眼,心头亦是感到惊惧不已。

    这帮文臣,竟然闹到在朝会上将人打死,这也太虎了!

    默默的退到太后娘娘的身后,李公公噤若寒蝉,对朱祁钰的话只当听不见。

    这帮朝臣现在正在气头上,连马顺这个锦衣卫指挥使都生生打死了,他这个慈宁宫的总管太监又算个啥?

    万一被人当成王振党羽,一同给当场打死,可没地儿说理去……

    这边马顺渐渐没了声息,他带来的锦衣卫也在朝臣的捶打中四散而去,群臣这才发现,郕王不见了。

    抬头一看,各种仪仗用具还在,随行的一干内侍四散各处,瑟瑟发抖,左顺门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

    于是群臣再度跪伏在地,群情激奋,嚎哭不已……

    这个时候,门内的朱祁钰冷哼一声,瞥了一眼缩在后头的李永昌,沉声道:“李永昌,你出去问问他们,马顺已死,他们还想做什么?”

    李永昌一脸欲哭无泪,看了看自己的大靠山孙太后,只见这位太后娘娘,早已经被外头的混乱场面吓得六神无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再看看郕王殿下森冷的目光,李永昌哪怕再不愿意,也只得硬着头皮,一步步从左顺门的缝隙里头挪出来,道。

    “郕王殿下有言,马顺已死,尔等跪伏于此,究竟所欲何为?”

    站在门口,李公公的腿都是抖的,只敢离门口不到两步远,时刻准备着见势不对就跑回去。

    底下群臣此刻依旧没有从那股热血当中冷静下来,听闻此言,群情激奋,七嘴八舌道。

    “请殿下处置王振一党……”

    “对,除了马顺,还有内官监的毛贵,也是王振一党!”

    “还有司设监的王长随,皆是罪不容赦……”

    眼见这帮大臣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一脸的跃跃欲试,就差直接冲上来了,李永昌连忙跑回门后,拜倒在朱祁钰面前,原封不动的将朝臣们的话,说了一遍。

    朱祁钰就在门后,听得清清楚楚,此刻冷哼一声,道。

    “那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去将毛贵和王长随一并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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