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其实象征意义大于实际。

    通常来说,早朝作为皇帝和朝臣真正商议政务的场合,是时常会出现争论甚至争吵的。

    这种冲突不仅发生了不同派系,不同主张的朝臣之间,有时候也发生在朝臣和皇帝之间。

    史书中所载明的,大多数的犯颜直谏,都是在早朝上。

    虽然说在之前,新君已经以监国身份,召开过朝会和日朝,但是终归监国和君上不同。

    所以这第一次早朝,朝臣们大多都十分小心,有意搁置了许多有待争议的问题,转而禀奏了一些或紧急或不紧急,但是都争议性不大的朝务。

    诸如,正常的地方布政使转调,七品御史的提拔名单,张榜招募壮勇的军饷需用等等……

    朱祁钰大略听下来,基本上都是照准的事情,便也明白过来。

    如今新君继位,朝臣和他这个新的皇帝,都还处在磨合的阶段,于是他索性挥手示意群臣停下这些不痛不痒的奏事,开口道。

    “诸位卿家,如今国事危急,早朝当奏军国大事,其余事务,若有前例可循者,各衙门将奏疏送上来便是,若有争议不决者,再放在朝上讨论不迟。”

    底下群臣静默了片刻,大理寺卿俞士悦出列道。

    “皇上,上月二十二日,臣受命会同刑部,都察院,主理审定王振一党乱国悖逆一案,现已审结,一干人等判罚如下,请皇上御览。”

    好吧,这件事情勉强算是大事,虽然群臣也认为没有什么太大的争议,但是还是提起了精神。

    俞士悦的奏疏写的并不冗长,朱祁钰抬眼一扫,便将内容心中有数,转手递给一旁的金英,吩咐他当众读出来。

    前面的一应罪状及证据,大家都没什么心思听,直接将注意力放到了最后的判罚上。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罪大恶极,论株九族,籍没家产,发其祖宗坟墓,暴弃骸骨,以警天下。”

    “其侄王林,王山,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内官监太监太监郭敬,司设监太监陈玙,少监毛贵,内官王长随,钦天监正彭德清,依仗王振权势,无恶不作,俱判斩刑,家产抄没,亲族没入宫中为奴。”

    “其余人等,计有僧录司右觉义,龚然,胜道,禄司右玄义,王道宏,锦衣卫镇抚周铨,匠人沈诚,小旗张伯通等百余人,阿附王振,为其亲信,亦有不法,俱判斩刑。”

    金英的声音落下,底下群臣不由得生出一阵议论之声。

    有拍手叫好的,也有咬牙切齿的。

    但是大多数的朝臣,望着俞士悦的目光都多了几分佩服。

    这判的,是真狠啊!

    不仅狠,还绝,绝到不给自己留后路。

    王振自不必说,株连九族,暴弃骸骨,朝廷的刑罚当中,就没有比这个更重的了,要说有,就只有被株十族的方孝孺了。

    但是就算是方孝孺,也有门生弟子为他收尸,不至于曝尸荒野,更没有被掘了祖坟。

    这王振算是朝廷开天辟地头一遭!

    马顺,毛贵,王长随这几个人也不说了,死都死了,抄没家产,亲族为奴什么的,都是活该。

    让群臣心惊的是,最后的一段话。

    除了王振和他的心腹党羽之外,下到匠人,小旗这样的小人物,只要是曾经被王振重用过的,都判了斩刑。

    这是要彻彻底底的将和王振相关的所有人等,都连根拔起啊!

    当下便有人出言道:“皇上,臣以为王振固然罪大恶极,其党羽亦当诛杀,然如王道宏,周铨等人,虽阿附权势,出入王振门下,为王振办事,亦有大罪,然非罪不可赦,皇上新登大位,当以仁恕治天下,臣请宥其死罪,改为流放。”

    有反对的,就有支持的。

    “皇上,臣以为不妥,王振一党,祸国殃民,葬送我大明二十余万官军将士,三司议其罪状,无不是十恶不赦之罪,此皆一人之祸耶?”

    “非也,实则王振一党诸人,合力而为,故王振一党,无论罪行轻重,但凡为其亲信者,皆当重处,非斩刑不可戒天下。”

    朱祁钰在上头看着底下人吵架。

    果然,文臣什么时候都改不了这个坏习惯,刚开始两边还各自阐述理由,但是很快就变成了相互攻击。

    主张轻判的,指责另一边严刑重典,杀伐过甚,不合圣人仁恕之道。

    主张重罚的,就倒过来嘲讽另一边妇人之仁,包庇罪人,其心不轨。

    没过多大会,两边就吵得不可开交。

    当然,出面的基本上都是御史,六部郎官这些品阶不高的官员,他们官职不高,在朝堂当中份量不重,说的过分一点,言行逾矩一点,也无伤大雅。

    通常进行到这个阶段,涉事相关的衙门掌印官,落到这件事情上,也就是主持三司会审的大理寺卿俞士悦,就该出面调停。

    要么顺水推舟改变主意,改为轻判,要么再次申明自己如此处置的原因。

    如果没有同等级别的大员出言反对,那么事情就该定下了。

    如果有的话,那也就升级成了大佬们的争斗,变成另一个层面上的事情。

    到那个时候,就会重新进入新一轮的争吵,甚至是持久好几轮的争吵……

    这是朝会上的标准流程,朱祁钰前世见过无数次这种场景,心里自然门清儿。

    然而底下吵了半天,俞士悦却始终没有站出来,脚下像生了根一样,立在原地不动。

    反倒是刑部侍郎江渊出列,道:“皇上,此次案情审理,乃秉上意而为,土木之事牵涉重大,王振一党处置,亦当慎重,臣以为,若牵涉不深者,或可宽宥,然需圣裁!”

    左都御史陈镒紧接着也出列,道:“皇上,王振一党嚣张跋扈,罪行累累,祸国殃民,需以重惩,然此事重大,三司已厘清一干人等罪行,判罚惩处,臣亦以为当由圣裁。”

    朱祁钰的目光在大殿中央的三人身上一一扫过,嘴角泛起一丝玩味的笑容。

    没记错的话,这次三司会审,由大理寺卿俞士悦主持,一同参加的,就是刑部侍郎江渊和左都御史陈镒。

    现如今这三个人当中,作为主持者的俞士悦,在呈上结果后,便闭口不言。

    江渊和陈镒二人,一人主张“牵涉不深者,或可宽宥,另一人主张“祸国殃民,需以重惩”。

    看似是相互对立,但是同时却又都表示“需要圣裁”!

    再看看立在前头,眼观鼻,鼻观心的一帮尚书阁臣。

    他明白了!

    这哪是朝臣们在争论该如何处置王振一党,分明是在试探他这个新君,对这件事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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