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即便是和平年代,冬季依然是穷人的大敌。对于乞丐和难民,无家可归的那些人,严寒和饥饿是最为致命的。

    大明疆域万里,子民亿兆,想要做到人人有屋住,人人有饭吃,显然是过于苛责了。

    但不能否认,在明末的那个时期,朝廷和地方官府的救济是缺位的,皇帝和官僚对灾民的态度是冷漠的。

    如果都归咎于朝廷没钱缺粮,显然又是偏颇的。用阶级层次来分析,倒还相对准确一些。

    因为,不是没有救国济民的良策,只不过与权贵官绅地主的利益冲突,便无法实施,或者是重重的阻力下半途而废。

    而崇祯,本身就是统治阶级的一员,被利益集团包围着,又怎么能狠下心来向自己挥刀。

    其实,崇祯,还有那些官僚,就搞不明白,威胁到他们统治的,怎么会是那帮拿着锄头棍棒的泥腿子?

    从头到尾的轻视、鄙夷,直到农民军兵临京师,恐怕他们还没有改变心理,或者说改变也太迟了。

    而对于郭大靖来说,固然有来自后世的珍惜人命的心理,更有着对将来的规划和设想。

    平辽之后,如何能长治久安,最重要的因素便是人口。只有人口数量上去了,各种经营开发的措施才能更快见效。

    同样,也只有汉人数量在辽东占据绝对优势,并保持尚武之风,才不会惧怕外敌,以及内部异族的反叛。

    现在看起来,救助难民是赔本的买卖。但目光放远,这些难民在辽东所创造的价值,却是百倍千倍的回报。

    当然,很少有人能看得那么长远。尤其是九死一生的难民,被东江镇救助后,那就是感恩戴德。这对以后的管理,也是极有好处的。

    第二天早晨,高嘉亮和妻女又在食堂见面。在热炕上睡了一宿,包括他们在内的难民,在精神和气色上都有了眼见的好转。

    脸上的愁苦少了,笼罩在心头的伤悲和徬徨淡了。尽管离到达辽东,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心中却已经安定了不少。

    早饭依然是稠粥,对于饿得太久的人们,是对他们身体最好的保护,而且,还能吃饱,已经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幸福。

    “小妮睡得很香,应该是好了。”妻子见面便告诉丈夫,让他放心,“你看,是不是挺有精神头儿的。”

    高嘉亮露出了笑容,他看到女儿确实不象有病的样子,正咧着小嘴,笑嘻嘻地东瞅西望。

    “好好休息一天,明天就给咱们发干粮,能离开这里了。”高嘉亮盛好粥,端给妻女,把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告诉她们。

    妻子看着丈夫,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小妮却只顾埋头吃粥。

    在小孩子的心里,呆在这儿挺好,不冷也饿不着。昨天晚上,可是她那么长时间睡得最舒服、最香甜的一大觉。

    高嘉亮一边吃粥,一边继续说道:“不到三十里,就有另外的安置点。拿着号牌,就能在那里吃饭住宿。”

    “三十里嘛?”妻子略微想了一下,说道:“早上出发,一天怎么也走到了。”

    高嘉亮自然是没问题,见妻子也没有为难,便放下心来。

    若说是正常的环境,正常的身体,徒步三十里也就五六个小时。但考虑到难民的身体状况,三十里也有一些人难以坚持下来。

    但这些安置点已经建立完毕,想在多建,缩短距离,冬季已经难以进行,只能等到明年春暖花开之后了。

    “要是觉得身体差,还能在这里多住一两天。”高嘉亮又关切地补充道:“不是卧床不起的,最多三天。”

    妻子点了点头,说道:“明天走吧!我也听说了一些事情,这里只给吃粥,到了下一个安置点,拿号牌的就能吃上饼子。”

    小妮立刻抬起头,大眼睛忽扇着,期待地望着父母。

    看到女儿这样的神态,高嘉亮呵呵笑了起来,伸手摸摸她的小脑袋,说道:“明天咱们就走,去吃饼子啊!”

    嗯,嗯!小妮用力点着头,咧嘴笑着说道:“我又有劲儿了,能自己走。”

    妻子宠溺地看着女儿,脸上浮起久违的笑意。

    多长时间了,好象从家乡逃难出来,就没再见过妻儿的笑容。

    高嘉亮一时有些失神,想到路上的种种艰辛,眼睛有些发酸,赶紧低头喝粥,掩饰了过去。

    …………………

    京城,皇宫。

    睡得比狗晚,醒得比鸡还早的崇祯皇帝,此时已经坐在乾清宫,开始批阅奏疏和题本。

    如果论勤勉,崇祯绝对是古代帝王中数一数二的存在。可以说是宵衣旰食,废寢忘食。

    但面对天灾人祸和连年战乱,崇祯再怎么勤勉,但路子错了,却是国势日衰,越搞越坏。

    西北民乱再次严重起来,王嘉胤称王、设官,所部发展到三万多人,转战于陕西、山西、甘肃等地,声势浩大。

    至此,三边总督杨鹤的剿抚之策宣告失败,已获罪入狱,延绥巡抚洪承畴接手平乱,贯彻崇祯速奏荡平的意图,开始了以剿为主的手段进行镇压。

    “三年六月,王嘉胤陷黄莆川、清水二营,据守府谷。洪承畴、杜文焕围之,大败王嘉胤。”

    “三年八月,洪承畴与杜文焕于孤山堡大破王嘉胤。”

    “崇祯三年九月,洪承畴与陕西巡抚李应期定计诛杀已经投降的王左褂及其部下。”

    可以看出,洪承畴的剿贼策略已与杨鹤大不相同。对于降将降兵,也会视具体情况,来决定是留是杀。

    同时,已经调入关内的曹文诏被封为延绥东路副总兵,率兵前往西北,听命于洪承畴,剿杀起义军。

    崇祯看着奏疏,那是陕西参政刘应遇所写,回答皇帝对于杀降的问询,“王左褂虽降仍掠,不得已而戮之以示警……”

    沉思良久,崇祯提起朱笔,回复道:““贼势猖獗,招抚为非,杀之良是。”

    从以招抚为主,转为剿杀,崇祯的态度已经发生了明显的改变。

    这其中的原因固然是民乱扩大蔓延,使其烦不胜烦。也因为杨鹤招抚后的神一魁却抢掠如故,甚至降而复叛、反复无常,激怒了皇帝。

    其实,杨鹤将重心放在招抚之上,在农民起义军尚没有壮大的时期,也不算失策。

    降而复叛的主要原因是明廷无力承担数量巨大的善后款项,老百姓吃不饱,只能再次起义,导致了招抚之策的彻底失败。

    说到底,还是钱粮的问题。有钱粮,老百姓不会造反;有钱粮,已经被招降的起义军,也不会复叛。

    崇祯又拿起了洪承畴的奏疏,阅看着,皱起了眉头。

    “……大荒已历三载,群盗纷起,卫边营堡与临边州县,饥寒彻骨,所在思变,危迫情形,从来所无。臣首联人心,次讨军,实拮据……”

    洪承畴是诉苦要钱的,但还是保证全力剿寇,并请求皇帝能够暂从宽宥。

    提到钱,是崇祯心中最敏感,也是最为难的事情。

    崇祯皱眉思索了半晌,给洪承畴写了回复,答应拔调一批粮饷。至于够不够,他却是没有办法。

    加征辽饷已经决定下来,但要收上来,却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对此,崇祯也是无可奈何。

    幸好,辽东那边有东江镇,已经压制住了建虏,平辽指日可待,终是要除了这心腹大患。

    下面的奏疏是群臣所上,自杨鹤获罪后,各大臣皆上奏主抚之弊端。就连洪承畴也是忐忑不安,唯恐“剿抚失策”而步其后尘。

    是以剿为主,还是剿抚并重,抑或是先剿后抚,朝廷并未有定论。其实,这个问题还是要看所面对的起义军的具体情况,灵活运用。

    御史吴甡上奏:“招安之弊载在史册,今宜以先剿后抚为定策。如果投戈弃甲,则剿之中亦可抚。如或狡诈复逞,聚掠不散,则抚之时,亦自有剿之用。”

    兵部侍郎熊明遇上奏:“秦中诸寇,向者明旨原许剿抚并行,固谓剿其渠魁,抚其胁从,与夫渠魁乞降亦从抚、胁从负固亦从剿也。”

    “若使剿胁而抚渠,已降复叛而亦抚,阳降阴叛而亦抚,则抚既滋玩,剿必不威,贼之荡平无日矣......”

    这两位大臣说得很中肯,尽管杨鹤主抚失败,不应该以抚废剿。但也不要走极端,完全废除招抚的手段。

    对乞降的贼冠首领可以招抚,对于顽固胁从也应该坚决剿灭,降而复叛的不可继续招抚。

    只有剿抚结合,才能更快地平定民乱。过于强硬,全部剿杀的话,绝了贼寇的生路,使其困兽死斗,对平定民乱不利。

    崇祯沉思良久,又拿过洪承畴的奏疏,仔细阅看了一遍。

    再次细读,崇祯从洪承畴的措辞中也品出了深含的意味。洪承畴的强硬是唯恐步杨鹤之后尘,但也委婉地提出强自寓抚,而实以剿坚抚的意味。

    “终究还是难以确定朝廷的侧重点是剿还是抚,洪承畴才因杨鹤获罪,而一味剿杀,唯恐步其后尘。”

    崇祯明白过来,知道自己的态度应该明确,才能够让前线将领贯彻实施。

    思虑半晌,崇祯在原来的回复后又补充道:“督臣洪承畴可布告远近,使陷没之城邑速复。著名之贼首必诛,其余党之能杀贼自效或赤身归命者,仍许以不死。”

    对待起义军,所采取的措施仍然是剿抚并用,崇祯终于给前线将领定下了比较明确的政策。

    尽管如此,崇祯对杨鹤却没有宽恕之意。但现在严厉处置也似乎不妥,给人一种因抚获罪印象。

    先关在监狱里,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崇祯眼中闪过几分寒意,对于辜负自己的臣子,自袁崇焕之后,他是愈发痛恨。

    “皇爷,该用早膳了。”王承恩趁着崇祯停顿下来的空当,上前躬身奏道。

    崇祯甩开思绪,点了点头,起身走到旁边的桌旁,看着桌上的饭菜,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

    王承恩多机灵,马上就猜出究竟,赶忙解释道:“皇后千岁说皇爷勤于朝政,龙体要紧,后宫妃嫔减膳即可。”

    崇祯不仅勤政,还很节俭,都是缺钱闹的。他已经停了江南织造,又要减膳撤乐,还要群臣都勤俭节约。

    据明史所载,崇祯还经常穿补丁衣服,可谓是“里三年外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可节俭救不了大明,崇祯到底还是不明白,如果老百姓有一口吃的,哪怕是吃糠咽菜,也不会揭竿而起。更不会关心皇帝是不是花天酒地、奢糜无度。

    “当其时民莫苦于横征,率空言而无指实。朝廷好负人,亟则引咎,缓则反汗,愚夫习而知之……”

    《国榷》中谈迁说及崇祯,便认为崇祯的减膳撤乐,“屏金银,用铜锡木器”,并“命文武诸臣各省约”,纯是沽名钓誉。

    而从崇祯的几份罪己诏的内容来看,对于民众之苦,以及百姓揭竿而起的原因,可谓是洞若观火,可却并没有改进惠民的政策。

    准确地说,崇祯明知道哪里错了,哪里有问题,可却没有那个魄力兴利除弊,只能在口头上申说其爱民之心,痛悔之情。

    有用吗,真的是一点用都没有。自我批评越是深刻,就更彰显崇祯对于民众的苦难是漠视而冷酷的。

    听到是皇后的安排,崇祯脸色稍霁,摆了摆手,说道:“便是皇后所定,减膳也是不能更改的。今日暂且作罢,便从明日开始吧!”

    “奴婢遵旨。”王承恩有些无奈地躬身应着。

    崇祯坐下用膳,却还有些心不在焉,对王承恩吩咐道:“辽东但有军情,不管何时,立刻禀奏,不得迟延。”

    方正化已经上奏皇帝,是建虏有可能发动作战的情报。

    而建虏的威胁,绝对要大于乱民贼寇,崇祯一直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他才非常关注,不希望三年平辽会出现什么意外。

    崇祯还不知道,就在他用膳的时候,最新的敌情刚刚送到郭大靖手中,一场大战拉开了序幕。

    对于要三年平辽的东江军来说,影响是有的。但却并不是负面的,而是有可能加快这一进程的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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