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直稳稳坐在一旁的陈庚望便抬眼去看那死死护着肚子的妇人。
只见她冷静地看他一眼,随即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淡淡地说,“那日他答应了,只要这肚里的孩子是女娃就归我,要是男娃就留下。”
张氏听得瞪大了眼,她怎么也没想到,她这大儿子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答应了离婚,这要是真离了婚陈家的脸面还不得丢到公社去?
看着宋慧娟说的信誓旦旦,张氏心里打起了鼓,偏过头问她的大儿子,“她说的是真的?”
陈庚望没有回答是或不是,仍旧抬着头紧紧盯着斜对面的妇人,像是要将她盯出个洞来。
宋慧娟没有回避,直直的对上了他的眼睛,嘴里却回答着张氏的问题,“是真的,他应下的事您不该生疑,他对您可是最孝顺的。”
孝顺的连家中的妻儿也顾不得,孝顺的逼着妻儿也一道孝顺……
陈庚望听得眉头直皱,大步走上前,一把就握住了一道细腕,宋慧娟瞬间反应起来,另一手立即去掰扯那紧紧锢住自己的大手。
奈何女人的力气终究是比不过男人,她挣脱不得,反倒连累了这一只手。
此刻她两只手都被陈庚望紧紧攥在手里,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觉得腰下一软,脚下一空,面前的天儿仿佛掉了个似的。
宋慧娟被骤然离地的情形吓得忙伸出了手,紧紧抓住那肩膀处的衣裳,待身下一稳,便对着始作俑者吼道:“放开!”
但那始作俑者丝毫不加以理会,手下反倒紧了紧,宋慧娟只得使劲儿挥着刚刚脱离出来的手砸向了那坚硬的胸口,但那胸口的主人看也不看,将她稳稳横抱在怀里,大步踏进了里间。
没得几步远,陈庚望将她轻轻放在了床沿上,看得她几眼,猛然问道:“五月初四那天,你去乡里的诊所了?”
闻言,宋慧娟心下跳了几跳,悄悄抬眼去探他的脸色,奈何就那么巧,竟直直的对上了他那眼神。
仅仅一瞬间,宋慧娟莫名觉得眼前的人既熟悉又怪异,可到底别扭在哪里她一时说不上来。
还未等她说什么,陈庚望已然皱着眉头,冷冷问了出来,“去做甚了?”
宋慧娟眨了眨眼,低下头轻轻抚着她的肚子看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查男女。”
陈庚望看着她手上的动作,笑着重复了一遍,“查男女?你当我是傻的不成?”
宋慧娟惊讶,抬头去看,只见他笑罢,指着她的肚子,竟缓缓说出了惊天骇地一般的话来,“你还想把我蒙在鼓里,我早知道了,你这头一胎是个男娃,不止这个,你我这一辈子该有四个孩子,两儿两女。”
这一刻,陈庚望仿若失控了一般,笑了几声,又继续说道:“你这妇人还想骗我?我早知道了……”
剩下的话,宋慧娟再也听不进去了,耳边只一遍遍重复着他的话,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了……
不!不是他什么都知道了,他只是知道的太多了,太多了而已。
陈庚望还继续说着,那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上辈子的事,早已经超过了他本应该知道的……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说明,他也活过了一辈子。
这还不算完,陈庚望接下来的话,才露出他的真面目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比我早记得这些事,按着日子该是你头一回提离婚的时候。”
说罢,陈庚望伸出手盖在了她的肚子上,“就是那天,那天你是不是做了一场梦,那梦里是不是你走了,是不是还有我,我都知道,那时你再醒来之后就都知道了罢?”
宋慧娟被他说出来的话惊得动也动不得,两眼怔怔的盯着面前的人,脑中混杂一片。
陈庚望仍旧自说自话,神情温柔的看着她的肚子,说了许多之后,才缓缓抬起头看到了她的脸色。
此刻,宋慧娟已经听不清了,耳边尽是他的声音,连眼睛也看不大清,模糊一片。
陈庚望见她脸上挂着两串连成线的泪珠,可面目怔怔,失了常一般,毫无生机。
他猛地伸出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轻声说道:“那梦是假的,你别怕,你别怕……”
宋慧娟缓缓抬起沉重的手臂,仿佛也抬起了那颗落到谷底的心,轻轻搭在了他手臂上,轻轻的问:“假的?”
感受到手臂上的重量,听她那句轻飘飘的声音,好似缓过来了一般,陈庚望立时说道:“假的,都是假的!”
这时,宋慧娟再也撑不住了,两只手臂失了力,缓缓划落下来,连眼睛也紧紧阖上了。
身上一轻,陈庚望心里一紧忙松开了她,抬起一手放在她的鼻下,待探得一道温热的喘息后,这才放了心,为她一一褪了衣裳鞋袜,才将她缓缓放进被窝里。
将她安置妥当后,又从床下端出一个印着大红喜字的盆,打开了西屋的门。
张氏这时已然坐在这堂屋里等了许久,只听见那屋里一会笑一会哭,闹得人心里直瘆得慌,直到见了她这大儿子端着个盆出来,才走近问道:“里头咋了?”
陈庚望顿了顿,没有回答。
张氏将他一前一后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更是忧虑,“你真答应把孩子给她了?”
陈庚望点了点头,张氏伸手就要斥责,只听他说,“现下没事了,您放心。”
说罢,端着盆便径直走向了水井旁,三两下打上来一盆水,又端着进了西屋。
——
此刻宋慧娟正浑浑噩噩停留在灰色的半空中,眼前一幕幕闪过,她的孩子们一次次受了难,一次次向他们的亲爹求助,又一次次的被他们的亲爹赶了出去。
直到……
直到她的孩子们病的病,走的走……
画面一转,她竟身处于一片漆黑的空间中,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那人一句句对她说,“假的……”
假的?!
宋慧娟失笑,笑着笑着竟然流出了泪水,既如此,这些如何能是假的?那一场场,一幕幕都是她亲眼见了的,如何会是假的?
假的,会心痛吗?
他说自己将他当做傻子骗,他何尝又不是再骗她?
那么多的事,那么痛的日子,他竟然说那只是一场梦,如何才会是一场梦她还是能分清的。
既然他说是假的,那她就告诉他真相。
假的,永远也真不了!
假的,永远只能换来假的!
一阵冷意,将她的意识重新抽了回来。
待她睁开眼时,面前是放大数倍的那张熟悉是脸,往下看去,一只粗大的手重重盖在了她的腰侧。
宋慧娟本能的挥手,奈何她的手此刻被人紧紧攥在另一只大手里。
她皱了皱眉头,伸出另一手去推外侧的人,“醒醒。”
陈庚望被她一推便醒了,连忙坐了起来,问道:“咋了?”
宋慧娟动了动被他紧紧握着的小手,闭着眼说,“疼。”
陈庚望一怔,没放开,只微微松了些。
宋慧娟这才抬眼去看他,狠狠瞪了他两眼,才说:“我要去茅厕。”
陈庚望这时才松了手,眼睁睁看着她起身穿衣,又缓缓下了床,直到走到那茅厕门边,一直都紧紧盯着。
待宋慧娟一出来,他那手立时便牵了上来,宋慧娟怒极,不知他到底发的什么疯,既是他觉得那些事不过是一场梦,为何眼下还要死死地缠着她不放?
她从来都不是什么老实的好心人,上辈子已经委曲求全一辈子了,如何要将这辈子也死死地打进去?
看着他这样装模作样,宋慧娟只觉得自己的心要呕出来了,他这样的人如何能娶妻生子,如何能重活一世?
老天竟如此不开眼吗?
宋慧娟闭了闭眼,到底没将那话问出口,人做了一场梦改变会如此之大吗?
或许还是印着他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已,对这样青年志气的陈庚望来说,一定是要将她死死征服了,困在身边的罢。
但她不是,她活生生经历过一回了,没得要将这一辈子也赔进去。
这般想着,宋慧娟的手上猛地使劲儿,要将自己的手挣脱出来,但陈庚望越握越紧。
她不得其法,一时便低下了头,张开那张小嘴,对着他的大手就直直的咬了上去。
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张氏见了,一边急急起身赶来,一边扬着手怒吼道:“宋氏,你这泼妇!”
说话间,那巴掌便响亮的落在了宋慧娟的左脸上,此刻她早已被那骤然靠近的手吓得本能的闭紧了眼,耳边仍响着那声怒斥。
陈庚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了心神,两手一怔,便被宋慧娟的小手轻轻挣扎几下逃离了出来。
这时,宋慧娟慢慢松了口,直起身子,指着被陈庚望拦下的张氏笑问,“如此,我还离不了吗?”
陈庚望听得一怔,抬眼就见她面带笑意的瞧着他,可那笑意里透着讽刺,凄凉,刺得他的心口一阵阵发紧。
宋慧娟笑罢,缓缓转过身,刚刚踏出一步,那身子便被脚下的门槛绊得踉跄,直直的往前倒去。
看得背后的陈庚望眼角一跳,急忙之下便伸出手去拉那只扬起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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