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心小筑集风亭。

    梅花树上满是新旧交错的剑痕。

    漫天落梅中,  程一叙指腹抚过一个个熟悉的剑痕。

    身后传来脚踩落叶梅枝的动静,程一叙缓缓收回手背在身后,  欠身行礼,“路过湖心小筑,一时心神恍惚,以为还是自己家就走了进来。抱歉,我这就离开。”

    程一叙垂眉敛目道歉,可谁都不会、甚至不敢接受他的道歉。

    “这不是巧了吗,我有事找楼主说道说道,  楼主留步。”付长宁笑嘻嘻道。

    程一叙视线掠过付长宁高高耸起的肚子,带着嫌一丝几不可察的讥笑,  淡淡道,“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说你自甘下贱和妖修暗通款曲?还是恬不知耻揣着妖修的种招摇过市?”

    “呵,  随便笑,  你马上就笑不出来了。”付长宁瞥了一眼程一叙的脚,  绕到他身后蹲下来看他脚印。果然是这样,她猜得不错。

    唇角上扬带着几分挑衅,  “楼主,  你的脚印上有十二个细小的眼,像是针一样的东西。你是不是去过代刑间?”

    她看他脚时,  程一叙就意识到不对。当“代刑间”三个字从她嘴里出来,程一叙敛起讽意,目光冰冷地看着付长宁,虚拢的手渐渐合紧、手背骨节分明。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那我就说详细一些。”付长宁抬头直视程一叙,  双手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  “代刑间是一个行踪诡秘的审判组织。一些修士有罪又不想赎罪,  可以许以重利让他人替代自己进入代刑间偿还罪行。通俗点儿说,  就是找替身。而所有从代刑间出来的替身都会双足穿十二根铜针。”

    “脚穿铜针、针有萤草纹路,应该是一百零三年前的针。而一百零三年前除你以外,进入代刑间的只有花兰青一人。”付长宁一字一顿,看程一叙的表情,就明白她猜了个七七八八,“同一年,乱禁楼楼主公选,而公选的主选官是花兰青。所以,我猜当年你和花兰青做了交易,你替他进入代刑间服刑换取乱禁楼楼主位置,花兰青让程一观身染妖气丧失资格。”

    花兰青垂眉敛目安静听着,“呃。”

    程一叙冷着眉眼,“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胡说八道,造谣是要有依据的。”

    付长宁有几点还是没想通,但这并不影响她嘴炮。嗤笑一声,“有依据的那叫证据,我没证据。但我把猜测往宗门一上报啧,宗主弼主疑心那么重,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你威胁我?”程一叙眯起眼睛,深沉的眼里闪过一丝杀意,冷风剑刃在掌间蠢蠢欲动。

    “不敢。只是想跟你做个交易,你放了梅映雪,我将嘴巴闭得死死的。”

    银色衣袖挥起,下一秒猝不及防朝付长宁打去。

    花兰青现身在付长宁身前为她卸去大半攻势。无数冷风剑刃碎片之下,他薄唇轻抿,与程一叙视线相交,“楼主,我说过,她不是你能动的人。”

    程一叙打得突然,付长宁吓了一大跳,捧着肚子快速后退。

    却不想几缕冷风剑刃绕到背后杀她,凉意刺穿她的衣物,来势汹汹又骤不及防。

    付长宁抱着肚子步伐迟钝,几乎没法儿闪避,额上覆着冷汗,心道不妙。梅映雪,我为了你可算是要把小命搭上了。

    千钧一发之际,梅林漫天梅花聚成一片花壁挡在付长宁背后,生生吃下了这一击。

    梅花花壁连着天空一起裂出蜘蛛网纹路,然后碎成无数片细小的混合冰晶的花瓣,将付长宁笼罩起来。

    付长宁舒了一口气,注意到每片花瓣都忽明忽暗,像走马灯一样轮番播放着梅映雪的记忆。

    在梅映雪还没开灵识的时候,就知道有个特立独行的少年每日三更天准时跑到它树下挥剑练习,无论严寒酷暑。

    一年初春,梅映雪灵识开完整,她亲眼看到了那个姿容绝艳的少年,他叫程一叙。

    过了几年。

    程一叙一剑挥出“风过万杆斜”震惊天下,让人仰望,被外界称为“程家的未来”。那一年他的身后多了一条小尾巴,小尾巴叫程一观,唇红齿白,样貌不俗,不难看出日后风华绝代的模样,是程家家主的养子。

    梅映雪耳听四路眼观八方,梅花所在之处都是她的耳目。她听下人嚼舌根,说程一观其实是程家家主与已为人妇的旧情人所生之子,趁程夫人病逝抱了进来养。

    不知真假,反正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头顶私生子疑云的程一观不被程家上下欢迎。下人为了讨好程一叙,便自作主张频繁搞出小动作整程一观,比如冷饭拌沙子、盐顶西红柿。有时候连梅映雪都直呼过分。

    有一次,程一观被人恶意推到湖里,湖水呛鼻漫过脑袋有灭顶之灾。

    程一观挣扎了两下就迟疑着放弃了,他在期待着什么,没有人会救他的。

    就连他自己都任凭阴冷沉重的湖水把他往下拽时,一条结实温暖的手臂破水而来抓着他肩膀把他“啵儿”地一声拔了出来。

    “程一观,幸好我路过。我要是不在,就没人护着你了。”程一叙笑着说。

    程一观看愣了,真心待他的人只有程一叙。

    从这以后,程一观就做了程一叙屁股后面的小尾巴。每次程一叙练剑时都扔给程一观一袋瓜子让他边嗑边看。

    程一观看程一叙练剑时,眼睛璀璨明亮,舍不得移开。大哥练剑时浑身会发光,也是他人生中唯一的光。

    程一观因仰慕程一叙拿起了剑。

    “大哥,我想像你一样,你教我好不好。”程一观拎着木剑仰着头看程一叙,声音微微发颤,怕被拒绝。

    “好,我相信一观会学得很好。以后和我一起成为‘程家的双未来’。”程一叙哈哈大笑,在集风亭手把手教程一观练剑。

    “我有大哥一半就谢天谢地了。大哥啊,我要是练不好怎么办?”程一观挥了挥剑,感受木头破风的声音,“程家的未来”他是想都不敢想的。

    “努力练,一定会好的。而且,有我护着你。”

    程一观抿唇笑,含了糖一样甜。

    程一观进步神速,一剑挥出削平小半个梅林,程一叙又喜又惊。喜得是弟弟是个练剑的好苗子,说不准是个天才,惊得是弟弟展现出来的几乎令人头皮发麻的修炼天赋。

    半年后。

    集风亭练剑。

    漫天梅花中,程一观第一次和程一叙打成平手。

    程一观欢呼雀跃高兴极了,大哥教得未免也太好了吧。正要跟程一叙分享喜悦,却见程一叙表情不太对。

    程一叙又惊又失落。惊讶于程一观那可怖的天赋,失落的是不过半年、自己就被人赶上了。

    “大哥”程一观小心翼翼凝神屏息,惴惴不安道。

    程一叙扬起脸呲牙笑道,“没事,你进步很大,简直脱胎换骨。”

    没事的,弟弟在进步,他也在进步,他要加倍努力。

    两年后。

    集风亭练剑。

    程一叙手中的剑被程一观挑飞了,擦着梅映雪树干削过去,削下一层树皮。

    梅映雪边捂着伤口哀嚎边龇牙咧嘴,忙去看这一对兄弟的情况。

    程一观愣了很久,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手足无措道,“大哥,我不是有意的。大哥一定是让着我吧,你要不是不让着我,我怎么会赢呢。”

    程一观说着说着就连自己都信了,真以为是程一叙让着他。

    程一叙空的大掌在身侧握紧,声音都在发抖,“我输了。”

    “大哥这么强,怎么会输?!”程一观忙道。在程一观心里,程一叙就是他的神,“大哥绝不会输!”

    “够了,要我再说几次,我输了!”程一叙低声嘶吼道。

    他又耻又怕。耻于自己学艺不精,会输给别人。怕的是,他跟不上程一观的步伐,要是有什么事情他没法儿护着程一观。

    紧闭双眸,强压下情绪。再睁开时,神色平静,“三年,给我三年时间,我会向你证明我的实力。”

    实力有差距就去练、去努力弥补,他一定会强大起来。

    程一叙抓着剑离开湖心小筑,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间他日夜不分地苦修剑法剑意,创出了名震天下的“风朔斩”。他自信满满。

    三年后。

    集风亭约战。

    程一叙败给程一观。

    血从唇角溅出、虎口震得血肉模糊抓不住剑时,程一叙终于明白,努力在天赋面前不堪一击。

    天才这种东西,有时候会令人绝望。

    他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他要认命吗?

    呸,绝不。打死都不认命。

    别人练剑一百次,他就练一千次一万次。总有一天他会赶上天才,然后信守承诺将护着天才。

    程一观握紧剑、又松开手,犹豫一会儿鼓起勇气道,“大哥,我不练剑了。剑让你不快乐,我不想练了。”

    “胡说什么,你有练剑天赋,不练可惜。别忘了你还要成为程家的未来。”程一叙揉了揉程一观发顶,“程一观,三年后我们在集风亭约战。下一次,我不会输。”

    离得很近,程一叙自觉已经清理地很干净了,应该不会让程一观闻到烟味儿,带坏小孩。程一观嗅到大哥身上传来淡淡的清冽涩味,怪好闻的。

    程一观使劲儿环紧程一叙,头埋在他肩头闷声道,“好,听大哥的。”

    三年间有一个大事儿,宗门要进行乱禁楼楼主公选。一对一对打晋级制,直至选出最后的一个胜者。

    程一叙来了兴致报了名,程一观后脚也报上了。两兄弟在扶风渡口见了个面,程一叙大喜,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

    程一叙老练沉稳,程一观灵动少年,然后在各自领域杀红了眼,不出意外地话,会在决赛场上狭路相逢。

    程一叙稳扎稳打,程一观少年天才、名声传得更快一些。两人还没比,众人先贷款程一观赢,还传得有鼻子有眼。

    一个下雨天,程一叙接到消息:程一观身染妖气,此时被锁在无边崖。

    程一叙拔腿往无边崖赶。

    他看到了什么。

    他发誓要护在身后的程一观披头散发缩疯疯癫癫地缩在一个三人高的铁笼里,浑身是血泥混合物,双手双脚蜷缩起来在地上蹭来蹭去,舌头不断地舔着肩颈,像一只畜生。

    程一叙眼前发黑脚步不稳,抓住铁笼子的双手泛着白青筋暴起,悲吼道,“程一观!”

    “道友,节哀。”

    程一叙这次注意到铁笼子边上有五个身穿墨蓝色云纹斗篷的男子,他们立在铁笼子一旁,宽大的帽沿遮到眼睛以下鼻梁之上,衣服上沾染着血泥。想来是他们制住了程一观。

    墨蓝色云纹斗篷男子从左往右数第二个人衣物整洁、甚至连鞋底都是干净的,他是这群人的顶头上司。

    程一叙死死地盯着顶头上司,“你们想做什么?”

    顶头上司诧异于程一叙的敏锐,薄唇殷红,“程一观身染妖气,将一个城镇的居民尽数虐杀,不留活口。他本就是少年天才,染上妖气后更容易失控。按照宗门规矩,诛杀,以绝后患。”

    程一叙恨死妖修。他一辈子无法与程一观再公平比试,赶上天才的唯一的路被毁了,他怎么能不厌妖恨妖。

    而且,程一观性命垂危。

    程一叙挡在铁笼子前,横剑对着五个墨蓝斗篷人,毫不遮掩释放煞气,“今天,谁也不准动他。”

    这股透骨寒凉的煞气让四个墨蓝斗篷人如临大敌,眼前之人不会比程一观好对付。

    双方一触即发的时候,顶头上司沉思片刻,居高临下道,“程一叙,你想让程一叙活吗?”

    这就是有转圜的余地。

    “当然,请前辈指一条明路。能保住程一观,程一叙做什么都愿意。”

    顶头上司道,“跪下。你仰着头太高了,我不喜欢这样看人。”

    性情高傲如程一叙,毫不犹豫撩起衣摆对着顶头上司跪下、重重地把脑门磕在地上。

    过了一会儿。

    “这样就可以了。”顶头上司慢条斯理道,殷红薄唇一张一合,口中之词多要人命,“你听过代刑间吗?你替我做一件事,我便让宗门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程一观不死只求。”

    “好。”程一叙什么都没问,利落应了下来。

    “呵,真乖。”顶头上司如玉的手指从斗篷里探出,在无边崖平风造雨弄出了一个囚笼“镜壁之上”,将程一观关了进去。

    顶头上司究竟是什么来路,“镜壁之上”这种变态的东西说弄出来就弄出来。

    程一叙所向披靡做了乱禁楼楼主。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程一观染上妖气被囚在无边崖之上传得很开。众人将这两件事做了一个联想,得出程一叙害程一观的虚假事实。

    程一叙跟着顶头上司去了一趟代刑间,再出来时,双足各穿铜针十二支当了顶头上司的替身。

    “我替前辈顶罪,前辈好歹告诉我你姓甚名谁?”

    “叫我花兰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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