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 怎么说这种话。”程爹“腾”地站起来,不甚赞同道,“身处有情世,众人有难, 我们自然能帮就帮。爹一直教你仁义礼智信、送你学剑, 就是希望你成为一个有仁心的道者。”
这话说得有点儿重了, 付长宁打断程爹。
“程爹, 别急着生气。我相信小断指有不能为之的理由。我们听他说说看, 然后集众人之力一起解决。”
小断指握紧长剑,态度是罕见得坚决,“我不愿意。程爹,诸位, 我还有事,先走了。”
“小断指!”程爹气道, “这个逆子。”
小断指转身离开。
付长宁瞧了一眼花兰青, 他明显知道什么。
花兰青说,“若小断指想让你知道,他就不会避而不谈。我没有权利把其它人的隐私告诉你。长宁, 希望你理解。”
“理解理解。我又没逼问你, 何必这么大反应。”
“呃,你这反应还不大么。”
蓝极单手撑着下巴, 饶有兴致看来看去。炉子上的茶煮开了, 九孔碧箫挑起茶壶把手,熟练地将水注入。
好戏就该配一壶好茶, 浅浅品, 慢慢看。
晚上。
蓝极正在煮茶, 房门被敲响了。
“先坐吧, 等会儿茶就好了。”蓝极没有半分意外。
“你早知道我会来?”
蓝极拿着净棉布擦拭茶杯,没说话,算是默认。
“我练长生剑决已经到最后一层心法,可无论怎么做,都觉得隔了一层、无法突破。”小断指哪儿有心思喝茶,推开杯子,“长生剑决一直由你持有,我想问问,你怎么看。”
“这算是第一个问题吗?”
“算是吧。”
“长生剑决是替人而创、为人所用的剑法,你,是人吗?”
一句话扎心不已,小断指堵得慌。
蓝极似无所觉,摇了摇头,“你不是人,你不过是程一观的一场梦。只有回归程一观,长生剑决才算是完整的剑法,才有可能发挥至极致。”
“你怎么知道我的由来?”小断指说,“这是第二个问题”。
蓝极轻笑一声,二指勾了点自己的眼睛,“有眼便能见。”
小断指沉吟片刻,“刚才我还在想,你是不是我想的那个人。现在我可以确定了,你就是他。”
蓝极推过去一杯茶,“喝吧,这茶是我耗时十年种出来的,味道不赖。”
“蓝极,你不劝我吗?”小断指端起茶杯,指腹摩挲着杯沿,“劝我与程一观联手,救众人于水火。”
“我劝你,你会听吗?”
“不会。”
“那不就对了。明知结果是什么,我为何要多费口舌。”蓝极说,“要不要做、怎么做,都是你的事情,我为什么要替你的人生做决定。”
小断指沉默了很久。
“蓝极,我与程一观第一次合招的时候,我像是被关在一个全黑的罐子里,听不到声音、看不到景象、感知不到时间流逝。”小断指说,“第二次合招,我完全不记得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蓝极没有半分意外,“鸡鸣之时,便是梦醒之刻。到那时,小断指这场梦便醒了。你会重新回归程一观,此后,小断指不堪一记。”
“长生剑决合招之音,便犹如穿透无尽黑暗那第一线黎明之光响应鸡鸣之声。救人的代价是杀死自我,我不愿意。”
“不愿意就算了,又没有人会强迫你。”蓝极笑嘻嘻道,“喝茶喝茶。”
“你喜欢看到有人强迫我。”小断指浅啜一口,程爹斥责他时,他没错过蓝极那一脸看好戏的模样,“倒不是我多招你讨厌,只是你喜欢看到一个人被众人指责、孤立无援的处境。”
被戳穿,蓝极也不恼,九孔碧箫挑起茶壶为小断指续满茶水,“我只出了一双眼睛,又没有多讲一句对你不利的话。你何必生气。”
“我若生气,你以为你能心平气和坐在这里煮茶?”小断指歪了一下头,“怎么用九孔碧箫挑茶壶?”
“刚煮开的茶烫手,稍微不注意,就会起小泡的。”
“不喝了。喝多了,会起夜。”小断指推开茶碗,起身就走。
湖心小筑小断指与程一观合招能杀罗浮山假货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天下。
次日一大早,湖心小筑大堂里挤满了人。
各门各派宗主齐聚一堂,有些名号比较小的,只能缩着胳膊站在一侧。
湖心小筑新入了很多弟子,绝大多数是妖修。拖着尾巴、挥舞着小翅膀的妖修们在大堂里跑来跑去端茶倒水。
正道宗门修士们以往觉得膈应,如今怎么看他们怎么觉得舒坦。
付长宁远远地看到大堂里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诸位同修们怎么突然纡尊降贵来拜访我。”付长宁招呼童子,“奉茶。”
“不必了。我们来此,是有求于付宗主。”一个宗主道,“假货之风盛行,每天都要门派因假货被替代。我听说,贵派的程一观和小断指合招可以杀死假货、解救众人,是不是真的?”
这人她认识,当初指着她鼻子骂湖心小筑藏污纳垢、丢付歧之的人,“你从哪儿听到的消息?”
“天下都传遍了呀。并且有人亲眼见到他们二人在罗浮山自由行走,脚下横尸遍野。”宗主手按着椅子扶手,急道,“付宗主,我以前嘲笑湖心小筑、没少找你们麻烦,你们能不能大人有大量,救一救天下。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真的?那你给我跪下?”付长宁单手撑着下巴,笑嘻嘻道。
修道者一跪天地,二跪父母恩师,从来没有跪一个女娃娃的事儿。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付长宁存心在报复。
宗主咬了咬牙,手掌叠起、双膝弯折跪地,“求付宗主惦念天下,借出程一观和小断指对付罗浮山假货。”
膝盖还没落下,被突如其来一股外力踢直了。
是付长宁。
“付长宁个性顽劣,还望宗主不要介意。”付长宁说,“宗主为天下不惜忍受屈辱,这份心意,付长宁十分敬重。付长宁愿意做宗主的说客,但是不保证他们会同意。”
有宗主道,“你是宗主,你发话,他们能不听么。”
“道友,我只是宗主,我对他们说的所有话都只是建议。我没资格替代他们做任何决定。”
大堂里的妖修们惊讶不已。
各门各派宗主诧异抬头。他们向来瞧不上付长宁,依旧看不惯她跟妖修厮混的做法,但这不丝毫影响他们对付长宁多了一份敬重。
此子心性,磊落洒脱,颇有乃父之风。
没一会儿,程一观和小断指到了。
众人好话说尽,小断指油盐不进。还是那句话,“我不愿意。”
众人无法,只得先行告退,“我们三日后还会再来。这三日,希望你们二人好好考虑,多想想天下苍生。告辞。”
他们说什么小断指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全程看着付长宁,只在意付长宁的话。
可人都走光了,也不见付长宁开口。她只是坐在椅子里嗑瓜子,偶尔抓两把茶润嗓子。
小断指忍不住问道,“你不劝我吗?”
“不劝。”付长宁摇了摇头,“你不愿意,那我的所有话就只是让你低头的手段。我才不会这么做,永远不会。”
“可是天下人都让你把我推出去。”
“他们说他们的,我做我的。他们的想法与我何干。”付长宁后知后觉意识到,小断指是不是怕了?也是,他才多大点儿年纪。突然被这么多人围起来指着鼻子说你必须去做什么事情,会觉得畏惧也很正常。
安慰小断指,“他们的话你当放屁就行,我一直在你身前,不越过我,他们休想动你一根头发。”
莫名的,小断指松了一口气。心情轻快起来,“你不问我为什么拒绝?”
“想问。但是花兰青说当你想说的时候会自己告诉我。”付长宁说,“我还是想一想有什么别的解决方法。”
“要我陪你想吗?”
付长宁斜了他一眼,“不要。要不是你,我会这么绞尽脑汁想解决方法么。你别在我眼前碍眼了,快走开。”
“好,你慢慢想。”小断指勾唇浅笑。
走出十来米远,下定了决心,转过头来。
“付长宁。”
“嗯?”付长宁拧着眉毛,不明所以。
“我一直听你的话,过去是,将来也是。”小断指立在梅花树下,一阵风卷着梅花花瓣吹起他的长发,遮住了上半张脸。
付长宁只看得到他嘴巴一张一合在动。
他说,“如果你开口让我救人,我就与程一观合招。”
“哦。”付长宁并不理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天后。
各宗各派宗主再入湖心小筑,各个脸上愁云惨淡。
人数锐减至原来的十分之一。
并且一大半都是程一观和小断指在湖心小筑方圆十里内从假货手中救下来的人。
替代情况竟然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一个黄衣重伤修士撩起衣摆长跪不起,额头叩地,“付宗主,我家掌门师兄被替代了。替代品杀了他的妻儿,将全宗屠戮殆尽。若非有亲信拼死力护我至湖心小筑,我早死八百遍了。”
付长宁这句话说得十分艰难,“我没办法替代程一观和小断指做任何决定,请你谅解。”
“付宗主,你误会了。”黄衣修士抬起头,目光直视小断指和程一观,“我不会拿什么大义来要求你们,那太无礼,也很无耻。我想让你们替我掌门师兄报仇。”
他二指并拢成利剑,挖出小腹中只有樱桃核大小的内丹。没有内丹,他很快会死。
强忍痛楚膝盖在地上拖行数步,颤抖着手将内丹放在小断指手里,语带哭腔道,“这是我唯一珍贵的东西了。求你,替、替我掌门师兄报仇。”
话音未落,人已先失了性命。
小断指收紧手心,“我出去走走。”
走?这大晚上的要走去哪里?
小断指回头,“程一观,陪我一起走。”
“呃、哦,那么凶做什么,我这就来。”程一观跟上他。
这一晚,将近五分之一的假货们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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