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克善不远千里前来探亲,因路途奔波显得疲惫,等用过饭食,修整一番便躺下入眠。

    跟随的科尔沁勇士另有休息之处,他独居宽敞厢房,天青色穗络与衣饰一道,端端正正搁在榻边。

    夜色逐渐深沉,只听吱呀一声,外头响起宫人的轻唤:“小贝勒,奴才给您倒了水来。”

    屋内熏香浅淡,没有点灯,吴克善朦胧睁眼,忽觉嗓子冒烟似的渴,不由出声道:“进。”

    宫人脚步极轻地递上温水,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吴克善闭眼喝下,转瞬又睡了过去。

    翌日是个少见的阴雨天。

    崇政殿里,恩和打发走伺候的人,提起一颗心,看着皇太极用完早膳,缓缓摩挲掌中穗络。

    一夜过去,眼底红丝变得更加明显,却比昨夜好了太多太多,疲倦郁色尽去,像是整个人有了魂。

    昨夜……恩和打了个寒战。

    大汗的反应让他心惊肉跳,深重压迫恨不能跪下求饶,别提那碎成齑粉的扳指,他实在不愿多加回想。

    四年了,姑娘的信物就这样突然出现,若不是亲眼得见,他会以为长生天在同他玩笑!

    难怪,难怪遍寻不着。从前去科尔沁问,汉人女奴要么逃跑,要么被遣送回了边关,剩下的都合不上信物与画像。他们的方向一开始就错了,即便衣物粗陋,长得犹如画上的江南美人,大汗心尖上的姑娘恐怕不是女奴,是不是汉人也难说。

    谁能料到?穗络居然在科尔沁贝勒手中!

    希望露出曙光,主子眼见有如愿的迹象,恩和渐渐变得亢奋起来。就在这时,皇太极哑声开口:“派去锦州的人手,即刻撤回。尾巴扫干净了?”

    “是,都扫干净了。”恩和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激动道,“那些个绣娘经验丰富,足够以假乱真,奴才查过送回厢房的赝品,大汗尽可放心。”

    皇太极闭上眼,轻轻点了点头。半晌,俊脸露出似喜非喜,复杂万分的神色,“叫人探查的进度如何?”

    恩和忙说:“同小贝勒前来的勇士嗜酒,除这以外,奴才连夜遣人去科尔沁打探,很快会有消息。”

    说罢忐忑起来,怕大汗嫌他慢。

    皇太极低低“嗯”了声,指尖描摹青色穗络,鹰目望着杯上绿柳,话间透出温柔:“四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一时。”

    这份温柔极为罕见,简直天上下红雨,直叫恩和听愣了神,眼底浮现出喜意,“是。”

    海兰珠乃寨桑贝勒与博礼福晋之女,吴克善的妹妹,大玉儿布木布泰的姐姐,科尔沁首领唯二的格格,草原珍贵的明珠。

    ——在八岁之前是这样的。

    草原最德高望重,生平未曾错卜一回的大祭司相中玩耍的布木布泰,断言她是有福之人,愿意带在身边教导,并为之取名大玉儿。

    私底下,祭司还说大玉儿身具凤命,寨桑夫妻欣喜若狂,等小女儿博得祭司喜欢,占卜无不侍奉在侧,他们领来自小便能窥见倾城容色的长女,笑容真挚,满怀期盼地请求批命。

    但他们失望了。

    祭司白发苍苍,命不久矣,圆寂前传的最后一话,让寨桑博礼惊怖非常,也让海兰珠从天堂跌到地狱。

    批命说道:“海兰珠是无福之人,将会招致科尔沁草原的灾祸。”

    科尔沁草原的灾祸,岂不是克亲克夫,连身具凤命的玉儿都克?!

    不知怎么泄露了风声,自那天起,“无福之人”广之又广地流传,隐隐约约透出后半句话。

    草原人信命,尤为相信圆寂的大祭司,几乎一夜之间,约定亲事的收回请求,尊贵的海兰珠格格从此销声匿迹、跌落尘埃,科尔沁明珠只剩一人。

    ……

    海兰珠挣扎着醒来,面颊残留冰冷的温度。

    她又梦见出嫁前的日子。有幼时受尽宠爱,阿布额吉投来的赞赏,也有族人避之不及,惊艳过后的闪躲。

    议亲年华无人问津,上门求娶的唯有图林,她不嫁,哥哥头一次出声反对,图林就趁姑姑省亲,宴请诸部之时给她下药。

    烈性秘药,唯有交合可解,海兰珠后来才知道,那是大明宫廷才有的东西。她慌不择路地跑,等到第二日清晨,回到大帐痕迹满身,恰恰对上图林惊怒的眼神。

    解药性的不是他,但图林咬着牙认下。

    迎面而来哥哥失望的质问:“海兰珠,你是不是巴不得科尔沁丢脸?!这是大汗省亲,诸部齐聚的大日子!”

    她是科尔沁的不光彩,当日就随图林去了乌特,除了吉雅,除了嫁衣,她一无所有。

    海兰珠伸出冰冷的手触了触,眼尾一片干涸。一双瞳仁黑寂,往日种种走马灯似的于眼前掠过。

    从南边逃来的汉人师傅,六岁那年教她认字,教她读书,送给她刺绣的书籍,说这是他唯一剩下的东西。离别之时他又说,谢格格收留,救命之恩必有相报,我们还会见面的。

    海兰珠出神地想,离启程只有三天,哪还见得着呢。

    ……

    日光高照,寒风依旧刺骨。

    “不过是个不知廉耻的科尔沁寡妇,科尔沁送来战书,图尔浑,你还要护着她?!”塔娜前呼后拥,不可置信地指着帐篷,火气一阵阵上窜。

    从前她不高兴时候就来唾骂,后来想想算了,海兰珠和奴隶没什么两样,奴隶又有什么好骂?白白降低身份,克扣吃的穿的就好。

    反正看不顺眼海兰珠的不止她一个,谁叫那张脸蛋狐狸精似的!

    听闻海兰珠要被当做礼物送走,塔娜别提有多开心。开心没多久,忽然有小道消息传来,说图尔浑对海兰珠念念不忘,都要送给固始汗了,还不让别人碰她。

    她怎么配?

    塔娜怒气冲冲带来几个男人,不顾劝阻执意闯入,说今天把海兰珠赏给他们享用。帐外争执越发剧烈,直到图尔浑匆匆赶来,高声道:“塔娜,别闹了!”

    闹?一个不知廉耻的寡妇,清白又剩几个钱?

    眼瞧丈夫想要解释,塔娜伸手指他,声音尖锐能穿透帐篷:“她有多金贵,别人都碰不得?你是不是早就想娶她为妻?”

    图尔浑脸色一青,要不是这婆娘的娘家比乌特势大,他早就……面上压抑着怒气:“你怎么会这么想。”

    “固始汗喜欢干净的女人,她嫁过哥哥,难道还要给别人分享?”图尔浑压低声音,“为了族人,为了乌特的未来,塔娜,别闹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塔娜狐疑地问:“真的?”

    跟来的族人点了点头,七嘴八舌说是真的。

    塔娜往帐篷望了眼,思来想去还是咽不下这口气,离开前冷笑一声,恶意满满地道:“干净?那贱人早就不干净了。除了图林,不知还有多少个野男人!”

    一场热闹散去,偏僻角落重归安静。

    帐篷里,秾丽面容艳色生辉,恍若未听见似的沉默。吉雅咬着牙,满脸怒意与不甘,废了好大劲儿没有冲出去拼命,“格格,她怎么能这样泼脏水污蔑?!”

    草原再嫁是常事,可丈夫尚在与人这般,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污蔑?

    海兰珠眼睫一颤,神色有些恍惚。

    那晚中了算计,吉雅也被支开,醒来是一张陌生的榻。夜色伸手不见五指,她又是害怕又是慌张,只依稀记得撞上的男人身材高大,声音低沉。

    还有……是自己强迫的他。

    四年了,她实在不愿回忆中药时的绝望,如今再忆起,一丝愧疚漫上心头,又渐渐隐去。

    海兰珠拉着侍女坐下,贴住她的手轻轻道:“不生气。”

    比起活着,这些都算不上什么。她不怕冻,不怕穿嫁衣,她的性命已不剩几天,可吉雅要怎么办?

    她还那么年轻,跟着自己没享一天福气!

    海兰珠苍白的脸颊泛上红晕。汉人师傅教她“否极泰来”,教她“上天有好生之德”,她从前相信,而今全是假的。

    长生天从未怜悯过她,可不可以怜悯吉雅,放她一条生路?

    信女给您磕头了。

    天光破晓,雨雾放晴,崇政殿却是一片阴云。

    汗宫总管费尽心力,伴着随侍醉酒以后透漏的信息,打探的资料终于完完整整传入盛京。

    明里暗里,全挖掘出来了。包括穗络主人的身份,生平和去处,以及信物为何会在吴克善身上,皇太极越看,手越是发抖,气度修养全然不见,眼珠子悄然爬上赤红。

    哗啦一声,纸张散落一地。

    恩和哆嗦拾起,连声音都发着颤:“大汗……”

    怎么会?

    怎么会是布木布泰福晋的姐姐,寨桑贝勒的长女,四年前嫁去乌特部的那一位?!

    他恨不能自己听错了,看错了,可是没有。白纸黑字还有画像,一切清清楚楚,大汗心尖上的姑娘姓博尔济吉特,名海兰珠,自那劳什子批命出来,受了不得了的罪。

    父母兄妹无人可依,就连被迫嫁人后也……

    三月丧夫,衣着单冷,食不果腹。他颤抖得愈发厉害,视线停留在最后。

    被依附察哈尔的乌特部族当做礼物,送给卫拉特的固始汗?

    恩和双脚一软,“砰”一下跪在地上。像灌进几大勺黄连,嘴巴张张合合说不出话,心里念叨完了,完了。

    他还盼着消息传来,主子脸上的笑更多一些,谁能想到如今场面?

    大汗不杀人都是好的!

    谁能想到海兰珠与布木布泰福晋一母同胞,命运却一个天一个地。她与主子错过的何止年华,恩和匍匐在地,汗水涔涔而下:“是奴才失职,任姑娘吃了那么多苦,奴才罪该万死!”

    皇太极许久没回话。

    暴怒与悔恨交织,心间钝钝的疼,疼到五脏六腑揪在一处。登上汗位那年的梦境恍若重现,梦中美人长成他最喜欢的模样,他宠她护她,最后落得爱子消亡,香消玉殒的下场。

    长成这般,又怎会是人间存在的容色?原以为神梦飘渺,痛过之后便是惆怅,哪知四年前那夜,他饮酒散心,不知不觉走到偏僻处,撞入乌发红唇,和一双清凌凌的眼。

    她脸颊酡红地看着他。

    那是中药才有的反应,皇太极僵硬着心如擂鼓,被抱了个满怀。

    天明起身,美人再无踪迹,若不是榻上狼藉一片,柳枝图案刻在心头,谁都以为这是幻梦。

    海兰珠,海兰珠!寨桑有长女,可他从未见过。

    最为出名的是那句“无福”批命,依稀听闻她性子怕生、不爱见人,后来悄无声息地远嫁,哲哲同他说起时候,不过轻飘飘一句话,他竟也没深问。

    是他不好,是他错寻了四年!

    喉头涌起腥味,连带着咬破舌尖,皇太极攥紧穗络,唇边淌下一抹血迹。恩和霎时魂飞天外:“大汗!”

    皇太极看他一眼,抹去血迹,强压着恢复平静。

    “休战期已过,多尔衮何时出征?”

    此情此景,恩和止不住慌乱,磕磕绊绊地回答:“两白旗正练着兵……听十四贝勒的意思,就在这几天了。”

    皇太极重复道:“这几天。”

    他像从深渊而来,浑身裹挟令人惧怕的寒意:“召多尔衮,多铎,济尔哈朗前来议事。本汗要亲征察哈尔,亲征乌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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