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人影绰绰,即便用屏风隔着,依稀可见依偎的姿态。

    大汗甘愿守着格格入睡,吉雅震惊之余高兴得和什么似的,原本因为进宫高高提起的心唰一下落到实处。还在草原的时候,她、她从未见过有首领如此……

    恩和站在一旁,压低声音提醒:“宠辱不惊,冷静。”

    吉雅连忙照做,下意识挺起胸膛。

    不知过了多久,皇太极大步出了屏风,薄唇微扬,叫恩和随他一道走。转而吩咐博敦:“格格一路辛劳,不着急同她们认熟,明日起身再说。”

    “她们”的是诸位福晋,博敦笑着应了是。

    吉雅这才进去,发现海兰珠倚在榻上,鬓发微乱,眼尾嫣红,肌肤在光影下透出细腻的白,嘴唇又有肿了的痕迹。

    扑面而来的艳色伴随若有似无的暖香,吉雅看得呆了,倏然红了脸。

    怪不得大汗说要明日,主子这个模样,哪里能够给别人看?

    恩和作为汗宫总管,全天候贴身服务大汗,他从前也是娴熟弓马,上过战场的,自从转职之后,越发忍不住操心。

    得知范文程是海兰珠格格的汉文师傅,他不住念叨着缘分,眉间喜色飞扬,感慨那穗络真是个好东西。

    转念一想,不对啊,招待吴克善贝勒的茶盏上面,不也有一模一样的柳枝?范先生时常进宫,怎么就没发现?

    他小心翼翼地提问。

    皇太极低咳一声,道:“本汗不是吩咐你,招待文臣用青瓷的么。柳叶那套刻着情诗,不宜让他们瞧见。”

    恩和竟不知里头还有这样的官司,片刻恍然大悟,艰难告罪道:“奴才记性不好。”

    汉文他会说,也认得少许常用字,但不过是“少许”。想问问什么情诗,终究没敢开口:“……”

    总觉得有挖参的危险。

    皇太极:“……”

    主仆俩一阵沉默。

    眼前宫道通往清宁宫,想必大汗与大福晋有话要说,恩和低眉顺眼地道:“奴才这就通报大福晋。”

    皇太极摆手让他滚。

    远远望见清宁宫的牌匾,大福晋哲哲早已候在外边。她换下低调的靛青衣裳,一身藕白旗装衬得容颜清秀,气质尊贵端庄。

    “大汗。”哲哲笑着迎了上来,想要为他解下大氅与黑狐冠帽,皇太极略一摆手,恩和便自然而然接过了活计。

    哲哲脚步顿了顿,便听皇太极道:“外边冷,进去说。”

    语调温和,听着并无不悦,像是不欲让她冻着,哲哲微松一口气,笑容愈发温婉,暗道自己多心。

    “大汗可算来了。海兰珠刚刚入宫,我见她身形偏瘦,实在怜惜,便叫人准备了食补单子,还有上好的衣料,盛京冬日严寒,保暖实在得下功夫。”

    不远处堆着如山的布料,皇太极接过纸张浏览,颔首道:“你这个做姑姑的倒是关心。”

    哲哲摇摇头,轻叹一声:“海兰珠与玉儿一道长大,更是受了苦,我哪能不关心。”说着,眼底浮上忧虑,“只是海兰珠的住处,住崇政殿偏殿倒也没什么,若大臣和诸位贝勒爷劝谏,大汗岂不是为难?”

    她怕是知道范文程的求见,皇太极不可置否。

    瞧着却是有些动容,半晌问她:“依你看,兰儿住哪里合适?”

    垂眼遮住一抹流光,哲哲轻声细语:“永福宫,衍庆宫可以住人,却有些偏远,唯有麟趾宫地方宽敞,位置也极好。但麟趾宫住着乌兰妹妹,怕是不愿和海兰珠分享……”

    皇太极笑了。

    俊雅面庞褪去温和,浮现说一不二的强硬,哲哲一瞬间被迷了眼,然后就听大汗道:“不必分享。离崇政殿最近的那一座,四年以来修葺完毕的宫殿,本汗赐名关雎宫——关雎宫恰恰缺一个主人。”

    未尽之意谁都明白,哲哲笑容一僵,伺候的人全变了脸色。

    “科尔沁太远,兰儿身子又弱,本汗思来想去,还是从父汗的汗宫出嫁为好。”浑身威势尽敛,大汗的眉目淌出温柔,旋即转为淡漠,“哲哲,你觉得如何?”

    哲哲心下一沉,废了好大劲儿才维持住笑意。

    眼底掀起惊涛骇浪,关雎宫……虽不知道关雎宫的含义,但从老汗王的汗宫出嫁,这是她怎么也没料到的事!

    阿娜日焦急的眼神望来,所有人都在等她的回答。

    在几近凝滞的氛围中,哲哲缓缓福身:“但凭大汗做主。”

    ……

    皇太极前脚踏出殿门,哲哲随之软下身子。

    “大福晋!”

    哲哲深吸一口气,紧紧抓住阿娜日的手:“大汗是不是知道我给哥哥送信,让海兰珠回科尔沁备嫁了?”

    就算不出嫁妆,科尔沁必须得占一个名分,否则哪里会值!

    阿娜日吃痛,连忙摇头:“大汗不会知道的!大福晋,您千万不要吓自己。”

    这话一出,哲哲慢慢恢复冷静。

    “派人问问关雎是什么意思,问出来了,再叫人告诉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记住,要悄悄的。”这女人性格骄纵,最是在意容貌,还拉拢了膝下有子的庶妃,她不信她忍得了。

    说罢闭上眼睛,大汗真是着了魔,对海兰珠的在意让她心惊。这样的宠爱,原本同她毫无关联,可若是威胁到科尔沁,威胁到她的地位,姑侄又怎么样?

    大汗头一个身具满蒙血脉的儿子,只能从玉儿肚子里出来。

    想到此处,哲哲苦笑一声:“是我糊涂,一心想着海兰珠,忘记劝说大汗去厢房看看玉儿。”

    阿娜日搀扶着她,欲言又止,想劝又不敢劝。

    强扭的瓜不甜,布木布泰福晋生下四格格以后,大汗才发觉她同十四贝勒的旧事,态度全然冷了下来。从前海兰珠格格不在,邀宠或许还能成,可现在……

    大福晋不要把大汗越推越远才好。

    亲征多日政务堆积,且明儿就是议功朝会,皇太极回到书房不忘给海兰珠传话,让她早些睡下。

    等案上的奏章见了底,他揉揉眉心,“什么时辰了?”

    “子时了,宫里都灭了灯。”恩和低声道。

    既然晚了,再晚些也不迟,他叫兰儿给他留了枕头。

    皇太极彻底没了倦意,起身抽出长卷,用笔尖蘸开浓墨,一笔一划题下“关雎宫”三个字。

    ——后附满文蒙文,若是加以拓印,烫金,便成宫门高高悬挂的匾额,每每进出都能看见,在晴日烈阳下闪烁金光。

    废稿扔了一张又一张,终于留下一张满意的,皇太极注视良久,唤了一句“来人”。

    顷刻间,殿外轮值的亲卫小跑而来。

    亲卫二十出头,模样很是陌生,却长得端正精神。那双眼睛尤其亮,皇太极顿了一顿,沉声道:“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奴才鳌拜,姓瓜尔佳,”亲卫憨实一笑,“恩和总管挑中我不久,大汗亲征的时候,奴才刚刚轮值。”

    “瓜尔佳氏。”皇太极来了兴趣,“费英东是你什么人?”

    鳌拜答道:“费英东大人是奴才的额其克(叔叔)。”

    皇太极当即说了声好。

    他卷起题字,示意鳌拜接过去,“本汗有几件差事交给你。事关本汗最钟爱之人,也是你需小心侍奉的福晋……”

    大汗的话间满是信任,鳌拜激动地一拱手:“是!”

    夜色深深,崇政殿偏殿依旧亮着烛火。

    博敦伺候主子沐浴,安排吉雅熟悉守夜差事,便领着侍女告退。殿内暖意融融,燃烧着上好的银丝炭,不到一个时辰,海兰珠乌发垂散,起身叫吉雅掌灯。

    吉雅为她披上外裳,小声道:“格格,您睡不着吗?”

    海兰珠点了点头。

    垂眼瞧向手背,上面已然不剩多少冻伤的红痕。鬓角碎发抚过她挺翘的鼻尖,红润的嘴唇,盈盈眸光似漾开的春水,更似浓得化不开的墨。

    “大汗方才往清宁宫去了。”海兰珠忆起博敦的话,“那是姑姑和玉儿的住处。”

    她知道大汗没有过夜,批好折子便会来陪她。

    她更知道这样不对,可她控制不住。

    海兰珠望着成双的软枕,上绣栩栩如生的戏水鸳鸯。她轻轻问:“吉雅,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大汗的目光长长久久停在我身上?”

    吉雅张了张嘴,绞尽脑汁说不出话。刹那间,屏风上高大的剪影一晃,海兰珠蓦然转头,露出前所未有的惊慌。

    皇太极静静立在那儿,凤眼深不见底。

    往日压抑的情绪再也掩藏不住,直至笑意倾泻而出,他柔声开口:“我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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