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微红不是错觉。
素来让她看不透的俊雅面容透出惶然,瞳仁爬上嗜血的威慑,叫人不敢抬头,看一眼都要战战兢兢地跪下。大汗何时有过这样的失态,连大氅都来不及披,像是听见禀报立刻赶来,生怕来晚了一步!
刀刃闪着寒光,四周亲卫环绕,小玉儿实在没有料到这般场景。
呆呆推了海兰珠上前,她结巴道:“大汗,表姐安然无恙,您、您且宽心。”
皇太极只听了个大概,月白身影一入眼,便什么也盛不下了。
心头像是烈焰在灼烧,他三两步上前,仔细打量着海兰珠,见她衣裳完好,眼底红色稍褪,压抑着情绪低低道:“哪里受了伤?哪里有不舒服?”
海兰珠眼睑发热,飞快地摇了摇头。
这里不是科尔沁,也不是乌特,而是大汗所在的汗宫。她也不是和吉雅相依为命的无福格格,有人递来真挚的善意,生生把她从阴影中扯了出来!
“小玉儿妹妹护着我,您看,我与出门时候一模一样,半分也没有差。”海兰珠抓住他的手,嗓音柔软,似溪水潺潺安抚躁动,“大汗别为我急。”
接过恩和怀里的玄黑大氅,踮脚给他系上,说罢抿了抿唇,道:“里边……”
肩头掌心传来温热,皇太极略一阖眼,心间惶然潮水般褪去,转而望向小玉儿。
小玉儿如梦初醒,一双眼泛上怒意,直呼从前的三贝勒全名:“里边还有莽古尔泰,他冒犯表姐不说,还不管不顾同十五弟动武,实在有扰孟古大妃的安宁,大汗快去瞧瞧!”
殊不知殿内厮打早已停了下来。
拔刀的声音传进耳朵,多铎便停了手,没管身上的疼痛,居高临下望着瘫倒在地的男人。
莽古尔泰喘着粗气,一张脸青紫交加,几乎看不见人样。红肿的眼睛布满阴鸷,交杂轻微的恐惧,谁能知道多铎这小子成长得这么快,方才是要把他往死里打!
“多铎,你给我等着。”他断断续续地道,“不把哥哥放在眼里,明儿有你好果子吃……”
话音未落,沉沉的脚步响彻大殿,像是裹挟万千寒意,一声一声敲打在人的心上。
皇太极缓缓走来,站在莽古尔泰身旁。
瞧见他浑身的伤,不由望了眼多铎,像是认同像是赞许,多铎不知怎的有些不自在,悄悄撇开了脸。
“大汗!”莽古尔泰却是大喜,挣扎着起身,抛开怨愤就要行礼,“四弟,四弟可要给哥哥做主——”
迎面而来绣满金纹的长靴,狠狠踹上他的腰腹。
用了几成力道,唯有皇太极自己知晓,只听“砰”地一声,八尺高的身形抛上半空又重重落下,莽古尔泰来不及哀嚎便晕死过去。
听闻动静人人惊骇,大汗多久没亲自动手了?
踹的还是同父异母的兄长,皇太极不是推崇礼教,尽管心计深沉,表面总是兄友弟恭?!
多铎不敢相信地看他,小玉儿捂住嘴,倒吸一口凉气,亲卫持刀的手震颤一下,紧接着鱼贯而入,把莽古尔泰围了起来。
“拉下去,强闯内宫,同阿敏哥哥一样圈禁。”皇太极轻声道,“回头罪状,让范文程看着拟订,本汗容得下第一第二次,容不下第三次,何况惊扰额涅安息?”
随即吩咐恩和:“两次进宫是谁领的路,一并审讯了,问不出来处死。”
“是!”
东配殿霎时陷入忙碌,头发花白的守卫颤颤而来,“大汗……”
“我早早请您出宫享福,你不去,这样如何能养好伤。”皇太极负手而立,语调沉冷,唯独守卫听出淡淡的无奈,他摇摇头,笑了,“大妃对奴才有恩,出宫更比不上这儿清净。”
随即催促道:“格格诚心祭拜大妃,谁想受了惊,大汗还是快些回去。崇政殿想必还有大臣等着吧?”
皇太极一顿,目光落在殿外的海兰珠身上,道了声好。
政务军务一应处理完毕,剩下的都是些琐事,碍不着什么。若迟来一步,让兰儿重陷四年前的惧怕,才是悔恨终生。
崇政殿。
文臣们面面相觑,忍不住道:“大汗这一去不回……”
怎么就旋风似的走了?
范文程按住不断上涌的猜测,忽而神色一凝,心道若是有关格格,大汗及时赶到当也无妨,“大汗日理万机,怕嫌琐事纷杂,你我需多多分担才好。”
闻言,他们恍然大悟,七嘴八舌地应和起来:“很是,很是!”
大汗同守卫说话的时候,海兰珠立在殿外,朝小玉儿招了招手。
尽管这是她与表妹多年来的唯一一次见面,海兰珠眉眼温柔,充斥着感激,递出一个精致的香囊当谢礼:“小玉儿,谢谢你。你若得空,日后……尽管来关雎宫找我。”
说罢红着脸,与她解释了住处的不同。
“真的?四天之后就是大婚?”小玉儿眼睛一亮,爱不释手地接过,“那我就叨扰表姐了,表姐可不要嫌我烦才好!”
她嫁来盛京这么多年,没一个说话的人,好不容易来了个表姐,就想着与她聊聊天,探探海兰珠是怎样的性子。
谁知海兰珠姐姐长得天仙似的美,与布木布泰完全不一样,温柔善良又手巧。谁对她好,谁对她坏,她自然感受得出来,小玉儿如同做梦一般,明艳笑容更加真挚。
然后就见大汗跨出殿门,牵过表姐的手,同她低低道了声谢,继而掀开大氅将怀中人罩住,乘上轿辇一道离开。
“……”那一声谢,小玉儿听得实在恍惚,站在原地,顿生不切实际之感。
一个王者,可能吗?
她几乎站成一座雕像,直至多铎催促的声音响起:“嫂嫂,回魂了。”
小玉儿猛地回神,上上下下打量他的伤势,片刻松了口气,“还好,涂些药就能痊愈。”不会影响这张老天赏饭吃的脸。
迈开的脚步一顿,她越想越是狐疑,今儿多铎卖力得有些可疑。
虽说在宫苑练兵,到底离东配殿有些距离,马儿都不能跑这么快,还有那句“你不配”……
小玉儿压低声音:“你是不是喜欢表姐?”
多铎一愣,见她脸上刻着大大的“没戏”二字,登时不服气起来,又有些勘破心思的羞恼:“我有哪里比不过四哥?爷还年轻!”
小玉儿扑哧一声笑了。
她笑多铎:“不过小孩子脾气。喜欢不是争抢,攀比又有什么用?什么时候深情能比过大汗,海兰珠姐姐自然会喜欢你。”
事关海兰珠,多铎罕见地没有反驳。
望向小玉儿,半晌舔了舔虎牙:“说得有理。”
他往日觉得哥哥与布木布泰福晋两情相悦,便一直愧对嫂嫂,嫂嫂掌家理事,劳苦功高,没有半点错处。出征一趟,发现是他哥识人不清,回头得多劝劝才行。
莽古尔泰的议罪旨意尚未颁布,东配殿的事被恩和下令封口,然而临近傍晚,麟趾宫还是得知了一些端倪。
乌兰蹭一下站起身,被处死的侍从是她的人!
海兰珠还是好端端回到崇政殿去了。这样万无一失的计划,为什么没成?!她蓦然抓紧帕子,狰狞之中带了些惊慌,如若事情败露……
“福晋不要急,他是奴婢从前结下的善缘,从没来过麟趾宫,万万不会供出您的。”侍女不住磕着头,“前头政事忙碌,将士们都忙着出征,大汗不会查出来的!”
乌兰捏紧帕子的手缓缓松开。
是啊,不会查出来的。真被发现了,拿侍女顶罪就好,狰狞面色只一瞬便放松下来,爬上怒火与不甘。
另一边,清宁宫小花园。
阿娜日匆匆而来,附耳对哲哲道:“扫尾都扫干净了。”
四处无人,唯有二格格三格格玩闹的声音,哲哲眼中顿生阴霾,半晌没说话。
乌兰那嚣张跋扈的女人难得动脑,居然被小玉儿瞧见。小玉儿啊小玉儿,你可坏了姑姑的大事!
心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不是说无福之人,怎么又来贵人相助?
若要破坏婚事,容不得她不谨慎,诸多算计只敢交于阿娜日一人,更不敢留侍从旁听。帮乌兰扫尾更是多年以来的头一回,她闭了闭眼,终是下定决心,低声吩咐几句。
阿娜日闻言一惊:“大福晋……”
“没时间了。”哲哲敛目道,“按我说的去做。”
崇政殿。
前头议事的大臣散去,宫人依旧进进出出不停歇。得知海兰珠差些遭罪,博敦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东配殿可是孟古大妃的祭享,主子这是被算计了!
跟随格格的侍女不乏涂药养伤的,莽古尔泰的武力她们如何能比。脊背霎时浮出冷汗,博敦跪在地上,深深趴伏下去:“是奴才伺候不周,奴才不该同格格说起配殿一事,还望大汗恕罪!”
皇太极坐在榻边,凤目深邃冷沉,忽觉小拇指被勾了勾。
阵阵麻痒传来,像是心脏被蛰了一下,他面容微顿:“起来吧。没有下次。”
海兰珠藏在帐中,眼眸蕴了清清浅浅的星光,便听大汗吩咐道:“把铜盆端来。”
铜盆盛满热水,挂有一条雪白的巾布。皇太极试了试水温,俯过身,轻轻替海兰珠脱掉鞋袜,“今天走了许多的路,不知磨出伤痕没有。”
见她不安分地缩回双足,语气不由带了严厉:“我看看。”
偏殿倏尔寂静,吉雅看得傻了,不知道手脚往哪儿放。海兰珠心头一颤,再也不敢乱动,下一瞬,脚踝被强硬地按在水中,力道随即变得温柔。
大汗半跪在她的身前,神色专注:“烫不烫?”
“……不烫。”她恍惚着答,声音细细小小。
“不烫就好。”粗茧拂上脚心,见没有水泡也没有红肿,皇太极这才放下心,净了净手,替她掖好锦被。
转身出了屏风,恩和早就候在外边了。
“那狗奴才一句话也不说,不怕牵扯到家人,是个硬骨头。”恩和低声禀报,“清宁宫没有大动静,麟趾宫有是有,却找不着线索。”
大汗的人多在清宁宫,这回却没探听出什么来!
皇太极没说话。
他的表情与方才截然不同,片刻道:“找不到,那就造。”
恩和遽然抬头,眼睫一抖。
“扎根太久,她也该给兰儿腾位置。”皇太极缓慢道,“趁大婚前解决本汗的心病,正好。”
心病?什么心病?那个“她”又指谁?
恩和简直不敢深想,颤着声开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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