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重新踏进卧房,  小心翼翼地道:“爷,大汗与海兰珠福晋起轿回宫了。”

    不知过了多久,多尔衮沙哑地应了一声。

    帐帘发暗,  苦涩的药味弥漫,  半晌他问:“大福晋呢。”

    提起这个,  管事当即变得不平静,  “大福晋正在歇息,  您是不知道……”

    “爷知道。”多尔衮打断他,  慢慢闭上眼,  遮住眼底上涌的愧疚与复杂,“这几天,这几年,都苦了她。”

    他苦苦追寻的东西像是笑话,  像风筝一样一去不回,唯独他放不下。海兰珠的话语浮现耳畔,  只要他想,  必能让他得偿所愿,  多尔衮一笑,也好。

    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布木布泰,  心里边到底有没有他,  叫他看不透。这些年来莫说信件,连句话也不愿传,  他太顾及玉儿的心意,却不知她怎么想的。

    既然不执着于生阿哥,不如娶进府中,  当面问个明白。问明白了,  也就放下了,  胸腔射来的那一箭,许是叫他珍惜眼前人。

    管事一呆,这莫不是天上下红雨了?爷受了那么重的伤,终于瞧见大福晋的好了?

    眼眶渐渐泛湿,管事刚刚露出笑,便听亲卫在门外禀报:“贝勒爷,宫中来信。”

    “谁的?”

    “是……布木布泰福晋的信,苏茉尔亲自送来的。”

    管事的笑容渐渐消失,又是惊骇又是不敢相信,怎么会那么巧。

    她与贝勒爷多年没有来往,进宫之后,说是断了情分也不为过,怎么会这时候送信?

    多尔衮嘴唇一颤,双手抓住了床幔。

    死寂的心湖蓦然撞入一块大石,惊起游鱼飞鸟,一下一下、微弱至极地跳动。他艰难地抬手,示意管事接过,管事心下难受,到底不敢违逆他的意思,接过信件,用火折子点起烛光。

    入眼的字迹万分熟悉,这些年被他刻在骨子里,上有晕开的笔墨,灰渍点点像是泪痕。

    借着烛光,多尔衮看清了第一句话。

    “听说你受了重伤,都怨我。姐姐气得姑姑咳了血,我却没有办法,连替你们寻药都不能,信中附有兑换银票,是我多年来的积蓄,什么药能够止痛,你自去采买一些。”

    ……

    “恩和总管随着大汗出了宫,奴才一路上避开侍从,没有惊动任何人。”苏茉尔低声说,“十四爷曾交由格格特殊的渠道,只要顺利出宫,送信不会让人有半分察觉。”

    哲哲慢慢点头:“好。”

    见大玉儿长久不语,如雕像般闷了多日,哲哲起身上前,握住她的手:“玉儿。”

    “你进了宫,就再也不是无忧无虑的科尔沁明珠。”

    她望向清宁宫的红墙金瓦:“男人如此,女人亦如此,要想走上高位,心肠必须要冷硬,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心软之人走不到最后,还会成为别人嘴里的笑话,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你还顾及什么?”

    这些天,吴克善不是没有来过清宁宫。她便是委婉说起海兰珠的威胁,吴克善沉默不语,又何曾有一二表示?

    “宫外的莽古济公主,年节赴宴的时候可以接触接触。”

    掌心传来她唯一抓得住的温度,大玉儿闭上眼,复又睁开:“是,姑姑。”

    两日后,是大军凯旋的日子。

    尽管十四贝勒重伤,为大胜蒙上一层瑕疵,更要隆重庆贺洗去阴影,为来年的出征做准备。

    皇太极身戴朝冠,亲率百官相迎,前一晚上亲了亲海兰珠:“再喝一段时间的药,便能同我一道出城,让盛京百姓赞叹海兰珠福晋的风姿。”

    她刚出了一身的汗,颈间遍布吻痕,玉白的脸颊飞上晕红:“……什么风姿,净说胡话。”

    皇太极俯身过去,含住她的唇珠轻轻啃咬:“本汗从不说胡话。就像日后给我生十个八个孩子,阿哥公主各占一半可好?”

    海兰珠睁大眼,十个八个?

    方才被他弄得太狠,思绪尚有些不清醒,闻言看了看自己的小腹。

    皇太极实在忍不住了,闷笑一声:“最大的阿哥承继汗位,其余阿哥当四大贝勒,护佑我们的小公主。”

    海兰珠这才反应过来,大汗是同她说着玩笑。

    霎时变得羞恼,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被皇太极一一亲走,“最多两个,绝不多要。”

    不是他不想,而是舍不得。兰儿从前受了太多的苦,他让太医寻遍药方,不拘书上记载还是口口相传的偏方,终于选来一个适合的,调养身子还可以延寿。

    太医同他说,福晋自己也想康健,有绝佳的意志辅佐,怀上怕是用不着两年。

    如今她的身子好转了太多,再过两月都可以骑马,但孕事和这些不一样。

    皇太极阖上凤眼,遮住那抹锐利的雄心。

    生产终会伤身,如若两胎都是格格,他也不会遗憾,顶多遗憾不能把江山传给他们的儿子。

    汗位甚至帝位,贤能者居之,豪格合适,那就传给豪格,如今还早的很。日后由他喝药,不会让她有半点烦忧。

    办好叙功等诸多事宜,决议来年攻打朝鲜,大雪又落了几场,年关将近。

    关雎宫的摆饰只要有所陈旧,都换上新的,内务府派人上油上漆仔细检查,连吴克善来的时候都在感叹,妹妹住的可真是金窝。

    “过了年,我也该回科尔沁了。”那张黝黑皲裂的脸恢复了七成,更添了几分坚毅,粗略看去,竟和皇太极有几分相似的神韵。

    吴克善笑道:“大金的冰嬉乃是一绝,听说除夕有,正月也有,我也下场试试。”

    海兰珠弯起眉眼,给瓶中的白梅剪枝:“不仅有冰嬉,还有摔跤和冰上蹴鞠,哥哥都可以下场,与大金的勇士比上一比。”

    “我一个人,哪里比得过那么多人。”吴克善摇头,眼底闪过欣赏,“近来新上任的镶黄旗统领——被大汗赏赐巴图鲁称号的那位,要是生在草原,定是所有部落的座上宾,昨儿我在崇政殿瞧见了他,他也要比试这些。”

    比试前几名能有彩头,要是勇士尚未婚配,把彩头送给自己的心上人,遇上好运气,能让大汗当场赐婚。

    “哥哥说的是鳌拜,大汗时常把他挂在嘴边。”海兰珠放下剪子,眼眸泛幽。

    两日早就过去,多尔衮没有失约,却是悄悄派人传来了话,他不愿娶布木布泰福晋。

    是情深义重到愿意成全,还是蓦然回首发现小玉儿的好,海兰珠都不关心。

    她只知道,就算大玉儿不想,也得和哲哲一样,同她争斗一生了。

    十四贝勒与十四福晋,是昔年阿巴亥大妃赐的婚,那又如何?熬了这么多年不够,还要小玉儿赔上一辈子,她偏偏不愿意。

    多尔衮,鳌拜对你有救命之恩,用你不爱的大福晋报答,算不上过分吧。

    海兰珠垂下浓密的眼睫,片刻微微一笑:“我多日没有见到小玉儿了,快去把她请来。”

    又柔声说:“哥哥欣赏鳌拜,我便向大汗求上一求,让他与你探讨武学,我们一起去后花园可好?”

    ……

    得知鳌拜与吴克善相谈甚欢,从摔跤谈到射箭,皇太极来了兴趣,把鳌拜召来关雎宫:“既然这样,你可有同他比试?”

    鳌拜憨厚道:“回大汗的话,没有,奴才与吴克善贝勒相见恨晚,一时只顾着聊。”

    海兰珠抿唇一笑,心道小玉儿在旁,眼睛都转不过来了,哪里还有心思比试。

    如今她算琢磨出来了,鳌拜宫里当差,怕是存着见十四福晋的心思,自请护送她们去老汗宫也是如此。

    他能当大汗的亲卫,当不成贝勒府的侍卫,否则就会被人怀疑用心。

    等到鳌拜告退,海兰珠仍旧在出神。

    皇太极叫了两声“兰儿”,没有得到半点回应,不由沉下了脸,佯怒道:“在想什么?”

    海兰珠一惊,声音下意识地轻软:“在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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