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功就当封赏, 眼看年纪越拖越大,这小子也应当娶亲了。
若是多铎不提,皇太极原要把伯奇福晋嫁给豪格, 为压一压长子长媳的小心思,也为动作越发逾矩的莽古济。虽说有更多更富有的蒙古贵女供多铎选择,但多铎喜欢, 不如从了他的心意, 从宫中补一补贺礼就是。
雷厉风行地应承下来, 皇太极没给众人提出异议的机会, 沉声道:“此番察哈尔移民众多,户籍还需户部登记,另派礼部协助,务必加快进度。”
户部由德格类也就是十贝勒掌管,放在平日, 这是再平常不过的吩咐, 可放在当下,又好像附上一层不一样的意味。户部官吏多,又何需加派范文程坐镇的礼部协助?
不过十贝勒身子向来不好, 大汗怕他累着, 也情有应当。大殿久久无声,众人从多铎请赐婚的震撼中回神,心里头暗想,天降一个厉害的大福晋, 瞧着十贝勒脸白的模样, 也不知能不能消受喽……
直至暮色到来, 崇政殿外, 朝臣接连踏出宫门。
由范文程为首的汉臣心照不宣地互看一眼, 结伴远去。范文程捋了捋长须,面上丝毫不见倦色:“诸位同僚不如去我家中坐坐,小聚一番。”
其余人笑着点头:“大人邀请,我们焉敢不从?”
……
多铎意气风发的俊脸在脑中挥之不去,豪格步伐慢下来,逐步落在了最后。
父汗是不是想把伯奇福晋赐给爷?
还有多铎,他喜好美人是众所周知的事,更迷恋过关雎宫的海兰珠,既如此,伯奇福晋岂不是样貌极为出色,足以抵消财产的不足。伯奇福晋的娘家部落虽小,却也是草原有名姓的部落。
豪格有些不是滋味,但一想到聪慧体贴的妻子,渐渐释然了。
察哈尔的遗孀,父汗赐下的福晋绝不能慢待,他到底不想见到妻子的眼泪。如今最要紧的事……眼底划过光亮,藏在库房的金印也好拿出来了。
拐过一条宫道,迎面走来两个侍从,他们步伐匆匆,正低声絮语着什么,仔细听去像是有关海兰珠福晋。
“关雎宫真有元朝传下来的金印?”
“那还有假。我表兄就在前殿跑腿,说是福晋从女眷贺礼中翻出的好东西,明儿就要献给大汗。”
“……贝勒爷,奴才给贝勒爷请安!”
谈论的声音戛然而止,两位侍从连忙行礼,豪格却是微变了脸色,目光一寸寸地扫过他们。
金印,明儿献给父汗,难不成关雎宫那儿还有第二块?不,不对,真正的帝王之物哪是那么好得的。
“起来吧。”他呼吸渐沉,“你们在谈什么金印?什么女眷的贺礼?”
瞧他这幅模样,明显有着不对劲,侍从对视一眼,身子开始轻颤:“贝勒爷恕罪,都是奴才嘴碎,奴、奴才……”
豪格太阳穴一跳,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什么嘴碎不嘴碎的,说!”
……
暮色彻底被黑夜代替,贝勒府灯火通明。
“爷多年前取回的金印,托你在库房放着。”豪格一动不动地盯着妻子,“明日范先生提请父汗称帝,现下奉送的时机刚刚好,可以拿出来了。”
豪格大福晋原本温婉的笑容一僵,猛地攥紧帕子,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慌乱一瞬间被掩去,万万没有想到爷会在这个时候提起金印——它已经在海兰珠福晋的手里,是额涅走的一步错棋,她又如何再变出来一个?
她也只能推脱时候久远,被粗心的下人摆换了位置,就再也寻不见。幸而历经那么多变故,爷待她的心一如从前,豪格大福晋略略放下提起的心,决意找人替罪,福身道:“我这就去拿。”
库房空前热闹了起来。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传来管事的惊怒,还有下人被训斥的声音:“找,都给我找!毛手毛脚的东西,大福晋交代你们的事都办不好,打扫的时候挪哪去了?!”
许是时间耽搁的太久,豪格等得再也没有耐心,亲自来了一趟。
瞧见库房前的乱象,还有妻子面上的担忧,他的眼神逐渐变冷:“不用找了,都退下。”
心底猜测愈发明晰:“金印在关雎宫,被你当做贺礼送了出去,是不是?”
这是他保存多年的战利品,只为合适的时机奉上,加重在父汗心中的位置,好不容易盼到这一天,父汗却对他冷淡了下来。海兰珠福晋肚子里是男是女的孩子还是其次,为挽回心意与信任,他必须要靠金印打个漂亮的翻身仗,而她都做了什么?
放在平日他也不会如此失态,可今时不如往日!
如此重宝,如此重宝,瞒着他这么久,还拿他当傻子耍?!
他从没有这样厉声说过话,豪格大福晋的脸色唰一下苍白。
爷怎么会知道?她送去的贺礼没有署名,海兰珠福晋也不该知道。
她的心湖彻底乱了,强笑道:“爷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妾……”
“我亲眼见过,你还有什么话说。”豪格气得双目充血,直接拿话堵了她的嘴,不想再听狡辩。没想到在背后捅他一刀的居然是他最维护之人,这和背叛有什么区别,“你做的好事,海兰珠要拿去邀功送给父汗了!”
他竟是怀疑起来,自家大福晋到底心向着谁,近来对关雎宫显露的敌意是不是阴谋?这里边,有没有他岳母的手笔?
豪格大福晋后退一步,脑中一阵阵地空白。
爷真的知道了,他刚刚是在诈她。她死死掐着手,到底不敢再编理由,语无伦次地解释:“爷,当时关雎宫地位不稳……我送金印,说是为给未来的小阿哥,为加剧父汗的猜疑……”
不管她说什么,豪格已经不想听了。
猜疑,父汗最喜欢的就是海兰珠。就算是真,拿他的东西偷鸡不成蚀把米,好啊,好得很!他把拳头捏得咯吱作响,从牙根挤出一句话:“拿我当傻子瞧,你好大的胆子。”
从一开始,他就处处维护她,而今换来了什么?
想起朝会上多铎的请婚,还有他顾念妻子的释然,豪格就像被活生生甩了巴掌,脸上又痛又麻。他忍了又忍,终是没有朝女人动手,阴着脸往外走去。
豪格大福晋浑身一软,瘫倒在了地上。
关雎宫。
皇太极一见桌上的金印,眉梢含了笑:“本汗交由你保管,怎么拿出来了。”
海兰珠简单挽了一个发髻,浑身水一样的温柔。她替他解下大氅,交给一旁的宫人:“有了传国玉玺,金印也该挪去书房,省得在这里占地方。”
说着眼波流转,红唇微弯,叫人散播的金印一事也应遍布宫内外了。
她不容许有一丁点恶意,加诸她的孩子身上。
对于原先要害她的人,能试则试,试不出来也无妨。她只是猜测,如今才是献金印的好时候,从前想对付她的女眷是不是自作主张?
男子对建功立业有多看重,断不会使出这样的手段。而与她结怨的女眷不多,算来算去就那几个,她特意安排人经过豪格身边,端看他会不会失态。
若真的是,攒了那么久的仇,也该算算离间父子之情,惹来大汗烦忧的账了。
海兰珠垂下眼,遮住一抹幽光。
翌日,是察哈尔归附的四位福晋,还有额哲王子觐见大汗的日子。
贝勒大臣立于崇政殿两侧,隆装相待,把重视两个字刻在了脸上,得赐新福晋的旗主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除了德格类,还有豪格。
囊囊大福晋与额哲走在最前,伯奇福晋最后。她们皆着大妆,身穿精致繁复的蒙古服饰,可最惹人注目的,还是列于最后的伯奇福晋。
因为她最美。
典型的蒙古美人,艳丽中透着些端柔,叫人眼前一亮,回过味来,不禁暗赞十五贝勒的眼光好。这……只略逊海兰珠福晋,比布木布泰侧福晋第一美人的名号强多了!
一个似独一无二的江南牡丹,一个似迎风招展的草原格桑。
豪格看愣了眼,本就压抑的心火再也克制不住,牡丹为他父汗所有,谁也不敢动心思;可要是没有多铎的截胡,格桑本来是他的!
他本就和最小的叔叔不对付,又被维护的妻子摆了一道,满腔急怒没处撒,而今恰恰遇上了发泄口,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伯奇福晋的存在像是嘲笑他是个蠢货,豪格握紧拳头,额间青筋毕露。
忍耐,如今朝会还没有完。
朝会确实没有结束。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一项项流程过后,由礼部官员宣读旨意,封额哲为察哈尔贝勒,囊囊大福晋改嫁十贝勒为大福晋,伯奇福晋改嫁十五贝勒为大福晋,苏泰福晋改嫁六贝勒为福晋——
十贝勒,果然是丧妻已久的病秧子十贝勒。昨儿隐隐听到消息,如今尘埃落定,娜木钟手一抖,眼眸几度变幻,终是跪下接旨。
就像她原先说的那样,归降之人,为保全察哈尔一族,没有选择的余地。
六贝勒济尔哈朗乃是大汗信任的兄弟,苏泰福晋瞧着很是满意;伯奇福晋惊讶抬头,与多铎对上了眼。
她认得十五贝勒,曾听过他英勇杀敌,气晕林丹汗的传说,也曾在军营见过几面。她更没想过会成为他的大福晋,有小道消息说是他自己请的旨,他看上她什么了?
青年桀骜英俊,更比她年轻,伯奇福晋看着看着,面颊漫上红晕,把头低了下去。
多铎掐了自己一把,不让嘴巴咧到耳根,那厢,唯一被落下的窦土门福晋忍不住了。听闻昨儿的小道消息,她万分欣喜,大汗没有令她改嫁,说明还有运作的余地!
她必须和海兰珠见一面。海兰珠凭什么这样勾男人的心,若能消失了最好,巴特玛看向娜木钟,低低地道了声:“姐姐。”
娜木钟接旨谢恩,却没有回答她的话。
巴特玛顿时明白娜木钟这是不想帮。她眼神一厉,而后温顺地俯身:“大汗,我与几位姐妹第一次来盛京,需拜见宫中大福晋与海兰珠福晋,才算尽到礼仪。”
刚刚称得上宾主尽欢,皇太极闻言眉梢一动,食指点了点汗座。
恩和总管接到大汗的示意,连忙笑道:“大福晋身体不适,海兰珠福晋怀有身孕,怕是不能好好招待窦土门福晋,不如等下一回。”
巴特玛神色微变,却也只好笑着答应。
娜木钟站得近,略微仰头便能看到,提到“海兰珠”几个字,皇太极的面色柔和了不止半点。
她虽不敢看得仔细,可那一瞬间的差距被她清晰捕捉。
海兰珠……
皇太极是嫁不了了,她难道就要与病秧子过一辈子,再守一次寡?
守寡也无妨,再嫁就是,可她肚子里的孩子决不能平庸下去。
娜木钟不动声色地改动巴特玛的话,笑道:“大福晋与海兰珠福晋知道我们的诚心,我们不急着拜见。大汗,娜木钟见过前朝的壮丽,不知能否有荣幸去往内廷游览,和妹妹们赏识一番,也好开开眼界?”
她说得谦卑,让大金众臣听着高兴,皇太极眼眸一深,道:“大福晋有意,本汗怎会不允。来人,带几位福晋逛一逛内宫,切不可怠慢了。”
“是!”
朝会一散,众臣和乐融融地出宫,豪格却是忍到了一个极限。
伯奇福晋与多铎对视的一幕幕,时不时在他眼前晃动,加上昨日被妻子蒙骗的耻辱,无法进献金印的怒意,幼弟降生的忧虑……他面色铁青,用尽平生最假的笑叫住多铎:“十五叔。”
多铎原与多尔衮并肩而行,心头琢磨着如何与未来大福晋多多见面,便放慢脚步抛下了他哥。
闻言转过头道:“什么事?”
多铎掩住心下吃惊,慢慢眯起眼。昨儿刚读了一个汉文俗语,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豪格这臭小子又和他不对付,呵呵,笑得如此难看,是嫉妒他能出征的功绩,还是谋划着如何给他上眼药?
豪格一字一顿道:“有关赐婚的喜事,侄儿想要请教十五叔。”
若没有他的请求,恐怕大汗真要把伯奇福晋赐给这小子,多铎盯着他许久,突兀地笑了:“好。”
继而吩咐侍从:“和你十四爷说,爷迟点儿去十王亭。”
宫中说话总归不自在,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宫外,上马往京郊奔驰。等下了马,豪格二话不说挥出拳头,朝多铎的面颊击去!
耳边传来撕裂的风声,多铎瞳孔一缩,极快地躲了开,尽管如此,拳风还是擦到侧脸,带来不可忽视的疼痛。
豪格不是绣花枕头,而功勋卓著的战将,论年龄资历,比他还要高上一筹,拳脚功夫怎么会差。多铎面上闪过怒意,扔开身上配饰,凤眼彻底变得冰寒。
向来是他欺负别人,哪有别人欺负他的份。
敢挑衅到他头上来,他今天就教他尊敬长辈四个字怎么写!
又是一拳挥来,多铎冷笑着,抬手迎上去挡,转眼就是一个回击:“看好了。爷教你真正的拳术,而不是你这软绵的三脚猫功夫!”
……
“报——”崇政殿外,有侍从欲哭无泪地跑来,恩和认得他,他是贴身伺候豪格贝勒的人。
“总管大人,不好了,爷和十五爷打起来了!”侍从颤抖的声线犹带恐惧。
明明是叔侄,却没有丝毫没有留情,都是拿对方往死里打,尽管只用拳脚,像是拿刀剑在拼。再打下去,后果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够预料的,便是冒着主子治罪的风险,他也不得已要禀报大汗!
恩和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汗宫后花园的梅花开得正艳,衬得红墙金瓦熠熠生辉。宫廷的庄重气势,就是再奢华的蒙古包也无法比拟,因为承载大金的权力中心,焉知日后,会不会承载天下的权力中心?
领她们前来的宫人远远守着,娜木钟微笑着择下一朵红梅:“盛京的水土果真养人,宫中更是。”
苏泰与伯奇福晋向来不多话,闻言轻轻点头,不自觉地打量宫人的一举一动,记在脑海里头。
日后要在盛京生活,总要入乡随俗才是。
明白今天怕是去不了关雎宫,见不到海兰珠了,窦土门福晋娇艳的脸肉眼可见地阴沉下去。怀了孕连走动都不敢走动,胆子像老鼠一样小,如何配得上皇太极那样的英雄?
她膈应与娜木钟站在一处,叫上自己的贴身侍女:“苏兰,我们去那边瞧瞧。”
见她指的地方在亭对面,未出后花园的范围,娜木钟便也懒得提醒什么规矩,笑吟吟地随她去。
苏泰福晋欲言又止:“大福晋……”
“她不痛快呢,走一走就好了。”娜木钟淡淡道。
而她自己,得先熟悉内宫的道路,将巴特玛捏在手里,兴许能够成为与关雎宫结盟的投名状。
就凭巴特玛对海兰珠的恶意,难免不会产生把柄。她的孩子,只能是日后的察哈尔亲王!
待苏泰走远了,娜木钟吩咐自家侍女:“我们跟上。”
巴特玛带着侍女苏兰,极快地走到另一边。凉亭掩映着一条小道,四周不知种植了什么常青灌木,竟在冬日也伸展着枝叶,将凉亭隔了开。
她觉得稀奇,草原何时会有这样的灌木,一入深秋便枯黄一片。更别提一路走来的景象,据说关雎宫汇聚了整个大金的珍贵之物,巴特玛眼眸沉沉,露出一个笑容,她受够了察哈尔逃亡的日子,宫中的富贵荣华,是她必须要拿到手的东西!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谈笑,伴随轻轻的脚步声,正往这儿的凉亭来。
“格格就该多多走动,能叫小阿哥小格格在娘胎里锻炼。”稍高的嗓门一本正经地道。
接着一道柔和的声音:“我瞧你才需要锻炼,连凫水都不会,还要人家侍卫救你。”
密集的笑声想起,头一个人哼哧一下,像是恼羞成怒:“格格……”
巴玛特心间一动,眯眼望去。
她们都打听过,如今后宫正经的主子唯有大福晋和海兰珠福晋。怀孕的只有一位,何况吉雅的口音还是熟悉的蒙语。
她们站在灌木旁,远处之人见不到的地方,苏兰咽了咽喉咙:“那、那便是海兰珠福晋。”
雪白绣金的大氅映入眼帘,托衬一张叫花草黯然失色的脸庞。乌发雪肤,红唇微微弯起,眉眼似是蕴藏漫天柔光,巴特玛面上的笑容骤然消失。
她一向自傲于容貌,自觉差不了伯奇福晋多少,可叫她站在这个女人面前,只有被人看笑话的份。
怪不得看不上她,原来草原人人公认的英雄,不过是个见色眼开之人!
巴玛特听闻自己的冷笑:“海兰珠福晋四个月的身孕了吧。”
“应、应当是的。”
得到肯定的回答,巴特玛取出侍女腰间的水囊,拧开木塞,缓缓倾倒在灌木丛前,鹅卵石铺就的地面上。
这是凉亭必经的路。
原本温热的水触碰地面,迅速失去温度,凝在棕灰色的鹅卵石表面,除了光滑一些,瞧不出半点痕迹。
她笑了起来,后退一步:“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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