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带兵进入代州,穆宁戈的心情与先前已经大不相同。
与先前带兵入代州想要帮助守边时不同,这一次穆宁戈领下的是远比先前重要得多的任务。
率燕州军协助,总领代州军队与百姓迁入燕州的事宜。
穆宁戈与孟佑带着已殉城身死的代州州牧刘维希的手书回到燕州时,燕州的局势已经开始恶化,南边的潼州之内,大将军陈灵锋已经在将乱军向燕州方向驱逐,董祈已与赵枫谭先行带着燕州大半的骑兵和部分步卒赶往燕州与潼州的交界附近,周文聪也已带了一部分兵马去西边的青州附近防备。闫涛还有庄茗在整顿剩下的步卒队伍预备往燕州南边协助守边加强防御,就连李珉本人也预备亲自前往南边的潼州附近坐镇。毕竟与青州那边面对的单纯的乱军不同,潼州这边还同时有对他们燕州恶意满满的大将军陈灵锋,和态度不明的潼州牧陶延之。谢必清自然是要跟着李珉的,如此安排之下,最终会留在大本营的只有李珞和陆仁宇两个文官。
穆宁戈和孟佑正是卡在庄茗和闫涛,李珉谢必清的大部队已经筹备好了粮草物资,还没有出发向南的时候回到燕州,递上刘维希的手书的。
刘维希心知代州已没有了代州军的活路。他因为不忍见为代州为大景的边关流血流泪多年的代州兄弟们再“无意义”地战死边关而决定放弃固守离阳关,任由蛮族冲入代州闯入大景的土地,自然也不会愿意见到这些战士们逃过战死边关的命运后仍然没有生的机会。刘维希在信中坦言,如果在代州沦陷的时候其他各州没有愿意伸出援手的,那么代州军将分成两部分分别从西边和东边入凉州与海州。但燕州在这时候伸出了援手,代州感念燕州的善意,只要燕州愿意接收代州剩下的军民,从今以后将再无代州刘字军旗。
在与李珉一起看过了这封刘维希生前写成的手书后,谢必清感慨了一句:“不愧是在如此境地下仍能保代州边境十年安稳的代州第一军师。”
虽刘维希信中一字未提,当时在代州甘楠城那里,甘楠城将这封手书交给穆宁戈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提到将代州军民托付燕州的安排,与杜津有什么关系。
但,像谢必清这样的明眼人还是能一眼看出来的:
“说是原本考虑凉州海州,但其实最为看重的还是燕州。代州一破,冀州立时危急,冀州虽不至于被蛮族戎羌真的彻底攻破,但毕竟从来没有对外族的经验,将兵虽装备精良后勤充足,水平也远比不过身经百战的代州军,势必要有不小的的损失。以冀州王明泉的那点儿本事……那可毕竟是与咱们那位大将军陈灵锋称兄道弟的人,未尝没有可能因为他的失误反倒扩大战局,伤了冀州的元气。等到与外族的交战告一段落,王明泉必定不会放过代州剩下的人,那么不管是谁,只要敢接收代州的军队,就必定会成为冀州王明泉的眼中钉。”
谢必清说这些的时候,李珉神色复杂地拿着刘维希可以称为绝笔的手书又细细看了一边,此时放了下来闭了闭眼:“凉州薛英,海州郑冕,都是正直忠义之人,若代州军民真的落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前去投奔,这两位州牧未必不会同意,只是……”
谢必清接口继续道:“只是选择凉州海州,与选择燕州,代州军民的地位和意义是截然不同的。凉州牧和海州牧虽不像冀州王明泉那样与陈灵锋交好,但两人出身贵族在朝廷中很有些人脉,过去与那新崛起的大将军始终相安无事互不干扰,这对他们而言就是最好的局面,轻易不要打破为佳。可一旦真的在这些事后接收代州人,就等于是与陈灵锋一系主动拿交恶,破坏他们所需要的平衡。所以代州这些悍将勇兵,对需要抵挡匈奴和海寇的凉州海州,的确有些用处,但若着眼于大景朝内情况,那就是累赘。他们可以因一时的好心和意气给代州人一条生路一个安家之地,但时间一长,接收代州人带来的坏处越发显现清晰之后,难保他们不会后悔怨怪,到时这些入凉州海州的代州人的处境,可想而知。”
前几日才染了风寒的陆仁宇披着厚实的大氅,脸色还带着一点儿不自然的潮红,眼神倒是清明,只出口说出的话还带着浓重鼻音:
“而燕州,大灾过后这几年燕州虽有主公力挽狂澜,不至落到如今青州十室九空的地步,咳咳……却也是百废待兴,到处都缺人手。而眼下时局动荡,燕州也需要一支强兵保卫燕州的安稳太平……代州的军队和百姓,在凉州海州是累赘,可对燕州来说,却如雪中送炭……咳咳咳……”
站得跟陆仁宇最近的谢必清过去拍了拍陆仁宇的背,顺手帮他把大氅又拉紧了两分,手上动作着嘴上也没停地接过了陆仁宇因为咳嗽而打断的话头:
“而且主公本来就不为那位大将军所喜,与冀州王明泉不睦,算得上是跟陈灵锋一系没有转圜余地的‘交恶’的人,主公又不比那两位州牧,在朝中没有自己的势力人脉,想平衡也没能耐平出来什么,左右这局面也不能差到哪儿去了,倒是不如抓住机会壮大自身,也好在日后要真被他们打压的时候有点儿反抗的余地。”
李珞瞪了说得太过直白不留面子的谢必清一眼,却到底是没出声打断。
毕竟李珉本人并不在意这个,一向愿意听属下对自己说真话,而谢必清说得……也一点儿错都没有。
他们燕州,他们的主公李珉,处境就是这么尴尬被动。
以前没有被怎么样,不是旁人不能,是他们不想,也或许还有不屑。但是以后……
李珉笑了笑,眉宇之间没有郁气也没有苦闷担忧,反倒透出坦然的豪气:
“必清和仁宇说的不错。凉州和海州不敢做的事,燕州敢。凉州和海州不缺代州的人,我们燕州要!”
……
那之后,李珉便将再入代州,引代州军民向西经由凉州入燕州境内的任务,交给了穆宁戈和孟佑,而为两人准备需要的物资,并提前计划和安排代州人入燕州之后的安置事宜,则是交由留守在燕州腹地的李珉负责。
大部分人对此并无异议,只是庄茗对于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两个“资历”这样浅的人这件事,很有些不赞同。
至于本来因为之前染病体弱,要与李珞一道守在燕州的陆仁宇,却是自告奋勇地领了去凉州亲自见薛英的任务。这一次不同于先前穆宁他们八千人借道,代州大军经过凉州这种事不能不再次告请。此事牵连甚多,薛英绝不会像先前同意燕州军借道去代州协助守边时一样痛快答允,这时再派传信兵只送去手书便不够分量了,需要有一个对局势很有些了解,也有那个口才能力说服得了薛英的人亲自过去才是。原本谢必清是打算亲自走这一趟的,但陆仁宇劝服了他留在情势更不好估计更艰难的潼州边界一带。
至于庄茗没有被列入考虑……也是因为比起谢必清和陆仁宇这两人,年岁更高些的庄茗带着点儿傲气和脾气,不如这两人放得下身段面子更适合做这样时候的说客。
陆仁宇出发后,穆宁戈和孟佑一边等待李珞这边物资的筹措,一边在燕州结合代州凉州的地形一遍遍推演计划方案,终于在近一月之后等到了陆仁宇让人先一步加急送回的薛英再次同意借道,会对不只是燕州人,代州人也从凉州经过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情的消息。
接到消息后,穆宁戈和孟佑没有一丝耽搁,直接带上备好的东西再次入代。
已近隆冬,越往北,寒风越是冷冽,虽然心中焦急,但穆宁戈一行的行进速度,却比不上之前。因为这一次,他们需要不断地停下准备,在他们计划好的隐蔽而快捷的小路上留下标记并留部分人把守接应,作为大部队和普通百姓迁移之路上的休憩补给之所,而在他们这一队之后,晚两人一些出发的穆小鸿则带着更多的军粮石炭等物,不断地从燕州那边押送物资过来,按着标记搭起简易的营地,并给这些沿途的营地添上足够的补给。迁移的军队和百姓在最初一定会随身带上些粮草物资,至少前面的一段路应当无虞,而越是往后走,走的时间越长,东西越剩越少,更有可能造成大量的减员。所以孟佑曾特地嘱咐穆小鸿,越是靠近燕州凉州而远离代州的位置,营地的准备越要充分。
等穆宁戈和孟佑带队进入最近的代州西侧的山林,再次遇到张天元的时候,穆宁戈是真切地吃了一惊的。
张天元与他们上次见到的时候变化很大,人明显憔悴了许多下巴上都是胡茬,眼睛里的光也彻底黯淡了下去。
穆宁戈他们先前回程的时候,已收到刘维希和杜津殉城消息的张天元虽悲痛难以自抑,也总是忍不住想出去找蛮族戎羌的人决一死战报仇雪恨,但那时他通红的眼底仍然有一丝含有希望的亮光。
现在,这道光完全消失了。
那个不久前记忆中,还是英姿勃发的年轻将军身上的锐气似是在一夜之间被折断了。
“张将军,你……”
穆宁戈此时在怀疑,张天元是不是知道了甘楠城他们一直瞒着他的,有意不去守边放纵外族冲入的事,但,张天元接下来出口的话,却是令穆宁戈分外惊讶:
“甘将军……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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