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这,才算是立下大功,不可取代的功劳。”
在第一次入代州前,他们还在凉州境内的时候,两人就曾在闲聊中提到过。
穆宁戈主动请命带兵进入代州,就是为了立功,尽快立功。
立下足以让自己不可取代的大功。
“不可取代”这点,其实当时的穆宁戈并没有说,这是孟佑自己推断出来的。
穆宁戈急迫地想要立功,为自己打下一个在燕州不能被轻易取代的牢固地位,让自己能够在日后遇到什么事情的冲击的时候,还有能够稳住自己地位的本钱。
孟佑还不敢确定这个“冲击”是什么,但他已经摸清了穆宁戈确实在为这种事做准备的态度。
现在,孟佑正在告诉穆宁戈,眼前的,就是一个能获得不可取代地位的机会。
穆宁戈迫切需要地,拼力所求的东西,就在眼前。
只要他听进孟佑的建议,如此行事。
只要……稳妥谨慎些,不要这么急着去接手甘楠城死后,代州东部的乱摊子,只要等到最后以拯救者的身份介入。
只要如此就好。
“孟佑。”
穆宁戈的声音有些低沉,引得孟佑微微一怔。
自从他们相识以来,穆宁戈先是称他为“孟公子”,如今称他“军师”,真正唤他名姓的时候少之又少。
这时穆宁戈突然带着十分的郑重再次用他名姓相称,孟佑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些不同。
穆宁戈深吸了一口气,直直地看着孟佑,那一瞬间,孟佑觉得穆宁戈的眼底,有他几乎从未见过的烈焰在燃烧。
那不是他见过的野心欲望,甚至此时此刻也并不是愤怒。
只是不管穆宁戈眼中的波澜多么激烈,他的脸上却显得十分平静:
“从主公接了刘维希的手书,点了头应下这件事的那一刻起,不管是代州的西边还是东边,这两处的都已是燕州之军,是燕州之民。”
孟佑眉心动了一动,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穆宁戈一字一字继续道:
“我穆宁戈,是燕州的武卫将军,既为燕州之将,我便必须要去救我的同袍将士,必须要去护卫我燕州的百姓。我不知其他人怎么想,也不管其他人会怎么做,只在我看来,这是应尽之义必尽之责。”
孟佑微微睁大了眼睛,一贯表现平淡稳重不已,仿佛一切成竹在胸的人此时露出了一点震撼的表情。
是震撼,不是惊讶。
虽然,只是很浅的一点,并没有停留太久,便又被孟佑收敛回去。只是再看穆宁戈的时候,孟佑的眼光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将军……不会觉得惋惜么?或者……我方才提到的亦是真话,将军若第一时间赶过去恐被盯上,甚至有性命之忧,将军便不担心么?”
穆宁戈却轻笑了一下:“我与你不同,与必清他们不同,与董将军,赵将军他们也都不同。我没有家族,没有背景,没有遇到过高人师父。我父亲是一个小有手艺的木匠,遇到灾年我们这种平民的命,连草芥都不如。后来到了燕州从军,我是从最底层的普通兵丁做起的,那时燕州处境艰难,我们吃不饱穿不暖,还随时有可能在战场上丧命。你不了解,也许很多人也都不清楚,百姓中最多的普通人,还有军营里最多的普通兵卒,他们想的没有那么多,没有那么复杂。世间数量最多的这些人,所求的不过是活下去而已。甚至只要能够活着,这其中的很多人不在乎自己还能不能像个人一样地活着。他们无权无势,在这乱世之中身不由己,拼了命也挣扎不出,就只能睁大着眼睛,等着盼着,有人能愿意将他们从泥潭血海里拉出来。于我们而言,一个可能并无必要并无意义的举动,于他们而言,却是困境死地里求天求地求了千百次的希望。”
孟佑身侧的手指轻轻颤了颤。
穆宁戈呼出一口气,慢慢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眼光无比坚定执着:“十年前,我是个与他们一样的人。当年的穆宁歌没有能够等到愿意赶来拉我们一把的人。今日的穆宁戈,希望他们能够等到。”
孟佑一时之间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弹,但他心中的震动实在难以言明。
大景三大世家之一的江州孟家的出身,让他习惯了自上而下地去看待世间的局势变化,这是之前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清晰察觉到的。即便是在经过许多事后,对世家的存在生了别样的想法,对一些来自底层的人,尤其是被世家高门压榨过迫害过的人心生怜悯同情,可他仍然没有改变过因世家出身而养成的一些习惯。
他以为他已经与许多世家中人不同了,可今日,眼前的年轻将军的话点醒了他。
他曾经对那些底层人生出的怜悯,从没有改变过他看待这个世间的目光。
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这些人,以为自己能够给予他们的帮助都是他自以为的合适。
他从来没有真的试图站在与这些底层人一样的位置,去看待一切,去真切地思考。
他以为,顺着那甘楠城的计划安排,在剔除了不稳定的因素后,让这些代州的兵丁百姓在进入燕州后,能够更快地融入燕州不被忌惮,是对他们而言最稳妥的帮助,是给他们的长久安稳的生路,可却没有想过。
比起未来的安稳,他们之中更多人想要的,是眼下的活路。
更甚者,在他和甘楠城等人的计划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路,会终止于眼前,他们根本没有进入燕州,去看一眼被计划安排好的未来的机会。
而穆宁戈与他不同,或者说,穆宁戈与李珉帐下的许多人都不同,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真真正正从底层,完全凭借自己的能耐爬到今日的地位的,他能听到,这些底层之人真正的呼喊。
“啪啪”两声,极响亮,一下子让颇受震撼的孟佑从混乱的思绪之中回神。
回头去看,却是一旁的张大力,眼睛通红,脸上还有两个清晰的巴掌印。
那是他自己打的,一点儿也没有留手。
“将军。”向来心宽的刚猛汉子眼眶中甚至带上了泪光,最清晰的情绪便是羞愧:“我……末将该死!末将忘本!我张大力以前也是个种地的,没读过书没过过好日子,逃难到了燕州全家只剩我一个活着的,当兵也是为了一口饭,实在没办法了只为了能活……要不是将军您提拔,我当个屁的副将!可……可我竟然真没想过代州东边那些人……没想起来我也过过那样的苦日子,还想着……随便他们闹去,想着……我该死!我……将军,我这就去准备!我去……我去让底下的小子们再抓紧赶路,咱们早一天到,说不定就能多救活几个人……”
张大力才要转身离开,却见穆宁戈抬了手掌止了他的动作,而后,穆宁戈对着自己面前的孟佑,深深地弯下腰,拱手拜了下去:
“我知道军师的谋划自有道理,也知道这条路走起来你更为稳妥省力利于日后,但……此次是我恣意任性,但穆宁戈在此,还是想请军师能为我重新谋划。我贪心,既想保东边的军民,也想要跟着我一路行来的这支燕州之军尽可能安全,所以想向军师,再求一可行之法。”
孟佑动了动嘴唇:“将军……”
穆宁戈没有抬头,仍旧保持着深深拜下去的姿势:“我知道其中艰难不易,可我也相信军师的能耐,定可以在甘楠城的安排之外,想出走向另一条路的计策。”
孟佑胸口起伏几下,缓缓地闭上眼,再睁开时,整个人的气势似乎都有了些变化。他站在穆宁戈面前几步远的距离,也分外郑重地对着仍未起身仍未抬头的穆宁戈行了一礼:
“孟佑,必不负将军信任。”
……
燕州南部,靠近与潼州相邻的边界之处,近来“动静”越来越大,而驻扎在此的燕州军的大营之中,正有人快马送来了北边来的消息。
谢必清掌管着燕州的所有斥候,在离开燕州腹地往南边行来之前,他便对留守的人嘱咐过从代州出来的消息必要尽快送往南边。眼下,谢必清手中就拿到了跟在穆宁戈的队伍后面入代州接应的穆小鸿派人送回燕州,又经留守大本营的李珞之手令人快马加鞭一路传来的消息。
关于代州东部那里,甘楠城的死讯。
虽然只是分外简单的,一行写明甘楠城于哪一日重伤不治而死的文字,谢必清却是分外看重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放下,而放下的同时,他也忍不住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潼州陈灵锋越发肆无忌惮,即便那位乱军中的高人军师努力谋划令乱军仍能勉强相抗,仍是有越来越多的乱军被朝廷军驱向燕州。在如此景况下,谢必清连日劳心布置,眼底青黑极为明显,可这会儿却在眼下只有他一人的营帐之中,慢慢地扯出一个笑来:
“看来,孟佑……该是要拼上真正的实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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