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宁戈站在太平郡的军营之外,背脊挺直,只着单薄麻布衣裳,却有意放缓了神色并未露出多少杀伐之气。
倒是此时跟在她身后的张大力,努力试图追上自家将军的脚步露出“亲和”一些的笑容,可却不甚成功,脸皮僵了太久不自觉地就慢慢板下来,等猛然反应过来又用力去牵动嘴角拉伸眉眼,反倒弄出鬼脸一样的狰狞。
正被穆小鸿带人引到军营外空地上的百姓瞧见都忍不住吓得缩起脖子。
一个被抱着来看热闹的小男孩还生生被正扯嘴角的张大力吓得脸色都白了下去。
穆宁戈:“……大力啊……”
正努力跟面部肌肉搏斗的张大力听到穆宁戈的声音,一个激灵:“在!将军!”
声音之洪亮,震得本因聚来的百姓的窃窃私语有些嘈杂的场地抖了一抖,猛地静了一瞬。
“哇——”
先前被吓白了脸的孩子到底还是哭了出来。
穆宁戈没忍住,抬手缓缓地按住了自己的眉骨。
在一个两个接连响起的孩童哭声和哄劝声里,穆宁戈转身看向张大力:“大力,要不……你去看看宗镇那边,帮把手吧。”
张大力豪迈一摆手:“将军放心,那臭小子这点儿本事还是有的,再说了他那板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可适合干那事儿了,我还是留在这儿给您帮忙吧!”
穆宁戈:“……”
张大力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有点儿发僵的脸,然后又冲穆宁戈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将军不是说了嘛,我张大力也是普通百姓出身的武将,这跟大家伙儿相处一定比其他人亲近……”
穆宁戈叹着气,闭上了眼。
会那么想的她,如今想来真是天真。
“将军?”
“……时候差不多了,你带人再去附近瞧瞧,尤其看住了咱们这边,别有人趁机闹事。”
张大力大声应下,而后风风火火地叫上一队人便走开了。
围观的人群已经来了不少,穆宁戈着重关注的那些苦主已经一个不落都到场了,另一边宗镇远远地见穆宁戈朝自己点了头之后,一挥手让一队兵卒朝着军营前的空地而去。
这些人个个肃着脸,有几人搬着长木凳,有几人手持军棍,最后的几人压着五花大绑堵着嘴的另外几个兵卒模样的人,一路往前。
等长凳摆好,被捆着的七个人都被摁在长凳上捆好,更靠近围观百姓一些的穆小鸿才取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面对着见此架势有些疑惑也有些畏惧的百姓大声念道:
“韩鸣,六月初九于城西醉酒闹事,打伤四人,砸毁桌椅等物品共二十三件,其后并不悔改反威胁百姓,行为极其恶劣,违反燕州律法,触犯军规,今日罚三十军棍,并赔偿受害百姓损失,若有再犯,加倍惩处。”
“王柱儿,六月初九当日晚间,强闯民居抢夺财物,违反燕州律法,触犯军规,今日罚五十军棍,以市价一倍返还并赔偿所抢财物,若有再犯,加倍惩处。”
“郭槐,六月初九……”
“吕大丰,六月初九……”
“……”
穆小鸿念出第一个人的惩罚之后,围观的众多百姓先是乱了一下议论纷纷,又在她不停歇地继续一个个念下去的声音里慢慢安静了下来,只是仍显得有些怔怔的没有回过神来。
等穆小鸿念完七个人所犯之事,与对他们的处罚之后,一旁的穆宁戈一声令下,宗镇领来的一队兵卒高高地举起军棍,对着捆在长凳上的人狠狠地打了下去,一时间,棍棒打到皮肉上的钝响,合着这些仍被塞着嘴巴的人不甚清晰的呜呜声音,在这聚集了许多人的场地上极为清晰地回荡起来。
围观的人群在安静过后,陆续响起呜咽哭泣,又很快转成越来越高的叫好声。这时穆小鸿再亲自带人朝人群中那些今日特地请来的苦主们走过去的时候,便没有几个躲闪逃避的了。
一家一家送上了军中先为这七人垫上的赔偿银钱后,场上最少十,最多五十的军棍也已尽数打完,不管还能不能站起是不是还清醒着,七个才受完刑的兵卒被拖走,长凳也尽撤了,只是……
宗镇接了其中一人手里的军棍仍站在了空地中央。
而穆宁戈,大步走到了手持军棍的宗镇面前。
“各位乡亲,七日前我穆宁戈带兵随郡守大人来到太平郡,得大家支持相助,十分感激,本应该加倍谨慎,以这支军队为守卫太平郡安宁和乐的基石。但我管束疏忽,竟让这七人在三日前军中休沐外出时犯了这样多的错,给大家带去这样多的伤害。这件事不只是他们这些人有错,我身为统领他们的主将,也一样有错,今日便在诸位乡亲面前向大家认错致歉,一同领罚。”
言毕,穆宁戈朝着面前围着的百姓抱拳行礼后,干脆利落地单膝跪了下来。
她身后拿着军棍的宗镇垂下眼抿了抿嘴,攥着军棍的手紧了又紧。
“砰”地一声打在穆宁戈身上,可直挺挺单膝跪在地上的年轻女将却一动未动,紧抿着嘴一声未出。
宗镇握着军棍的手崩出青筋,一棍之后闭了闭眼,却还是一下一下打了过去。
场地另一边的张大力在宗镇的第一棍子下去之后就完全愣住了,直到那听着沉重不已的“砰砰”声响了好几下才猛地回过神,脸涨得通红蹦起来就要往场内冲,却被身后一人一把拽住。
张大力的惊讶怒气已直冲脑门,猛地回过头就要给身后阻拦他去“救”将军的人一拳,这拳头才出到一半儿就见身后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群臭小子,而是不知什么时候分完给苦主的赔偿后绕来他身后的穆小鸿。
穆小鸿脸色也并不算好,眼眶还有些泛红,只是抓着张大力的手力道却一点儿不减,死死地拉着不让他上前。
“穆小鸿!你干什么!快撒手!那个姓宗的混蛋在打将军你没看见?”
穆小鸿咬牙切齿:“闭嘴!”
张大力头发都要竖起来:“你!”
穆小鸿死死攥着他的胳膊:“那是将军的决定。”
张大力完全听不进去:“你再不撒手我不客气了!”
穆小鸿低吼:“张大力你要抗命?!”
张大力:“我……”
穆小鸿:“这是将军的意思,我等应听命行事,你不要让将军失望,不要让将军为难。”
张大力挣扎的力道小了下来,却是跟穆小鸿一样眼睛越来越红。
那边穆宁戈挨的军棍没有打完,这边穆小鸿便没有松手,只是目光已从不再挣扎的张大力身上移到场上,额头已经渗出汗珠的穆宁戈身上。
“……宗镇,也是奉将军之命行事。”
听了穆小鸿特地说的这么一句,张大力勉强自己把愤恨的眼光从宗镇身上移开,慢慢低下头:“将军……对了,我,我可以替将军的,我……”
穆小鸿:“不行。”
张大力:“为什么?”
穆小鸿:“将军才是主将。”
张大力:“……”
这边先前并不知情的张大力和早就知情的穆小鸿并不好过,那边亲自动手一棍一棍砸在穆宁戈身上的宗镇也并不好受。
前一日跟穆小鸿一起听穆宁戈说起今日安排时的震撼,远比不上此时此刻。
宗镇是代州军出身,在那些频繁与外族交战的年岁里,他叹过勇猛无双的张天元将军,忠于义薄云天的甘楠城将军,亲眼见过一个个先后崛起在代州的土地上的武将,却没有料到在代州时他深思熟虑之后决心跟随的穆宁戈,可以在这短短时间内又给他这样多的不同的震撼。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却又隐隐觉得,好像正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才能让他甘愿追随,甚至在她女子身份揭开之后仍不迟疑。
穆小鸿,张大力和宗镇这三人的反应不多言说,在场的其他人心中的震动亦难以言说。不论是列队见证先后两场刑罚的军中士卒,还是围观在外已被震撼过一次的太平郡百姓,全都愣在那里发不出声音。
直到挨完几十下的军棍却一声没有吭过,最终又自己白着脸站起身的穆宁戈,再次冲他们抱拳行礼。
百姓们纷纷回过神,有的弯腰低头,有的拱手,有的抱拳,一个个有的像样有的不像样地回礼。
穆宁戈的声音回荡在再次安静下来的军营前空地上,比先前的那次略带嘶哑,却仍十分响亮清晰:“今日他们受罚,是依军规,眼下如此,以后的规矩也是如此。我穆宁戈在此承诺诸位相亲,从今而后,凡有我军中人违反军规,祸害百姓,诸位都可以来此相告,只要查明一切属实,必如今日一般给大家一个交代,还大家一个公道!太平郡之军,燕州之军,是护卫百姓的盾牌,绝不能,也不该将刀尖儿向着百姓。”
“……谢谢穆将军!”
“穆将军说得好!”
“多谢穆将军!”
在围观百姓们的欢呼声里,穆小鸿慢慢松开了张大力的胳膊,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对着这个眼睛通红通红,脸上挂着泪珠的糙汉子哑声道:
“走吧,跟我一起送这些百姓们回城去。”
张大力抬起胳膊狠狠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转身一言不发地跟上了穆小鸿的脚步。
另一边,宗镇不动声色地上前扶着穆宁戈的手臂,垂着眼睛看着地上的影子,张了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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