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芳芳一动不动。

    他推了半晌也没反应,末了,门冬鼓起勇气,一巴掌扇在田芳芳脸上,吼道:“田师兄!”

    田芳芳睡得香甜。

    门冬揪着他的头发往外拔,宛如拔一只陷在地里的大萝卜:“田——师——兄——”

    “田师兄”没有半分回应,甚至嘴角微微扬起,满脸幸福,仿佛深陷美梦。

    门冬一屁股坐在地上,顿时感到一阵无助,他修为本就一般,何况现在元力尽失,乾坤袋也打不开,田芳芳怎么都叫不醒。田芳芳不醒,他一个人怎么去找别人?

    门冬坐在地上,垂头丧气地抹了把眼角。方才那么一通折腾,田芳芳被他从密室里拖到了密室外,那条横出来的腿被扯得鞋子都掉了,露出破了一个洞的袜子。

    姑逢山上宗门里,衣物都有份例,袜子是用特别的白帛缝制而成。而田芳芳的袜子却是红色,铁定是他把发下来的袜子给卖了,用廉价货代替。如今那袜子破了个洞,露出这人的一个脚趾头在外面,门冬看着看着,心中突然一动。

    要不,换个法子试试?

    ......

    桌上的菜都是他爱吃、且以前吃不着的。

    八宝野鸭、佛手金卷、炒墨鱼丝、金丝酥、奶汁鱼片、五彩牛柳......田芳芳吃得狼吞虎咽,吃得急了,就拿起一边的花雕坛子灌上一口。

    钱家倒了,原先的下人各自散去,他没要银子也没要古玩,要了村东口一块地,本想拿这地种点红薯什么的,吃不上饭的时候还能充充饥,没想到开荒第一天,一锄头挖下去,竟挖出一箱金疙瘩。

    他就用这箱金疙瘩置了田置了地,修了漂亮的大宅子,将爹娘都接了进来。

    有了银子后,每日都能吃得饱饱的,也不必如从前一般被动辄打骂,田芳芳感觉到周遭的一切都变好了起来。不对,还有一样不好,就是他的记性变差了。譬如这如何发家、如何拥有的这一栋宅子的来龙去脉,还是宅子里的侍女告诉他的。侍女这么一提醒,他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不过,人上了年纪,记性不好也是常事。原先在钱府做长工的时候,他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吃饱馒头,顿顿有肉,睡顶软的床,没料到如今全都变成真的了。好运来得太过突然,就像一场梦。

    他夹了一筷子雪白的鱼肉放进嘴里,鱼肉清甜细腻,田芳芳舒服地咂了咂嘴,忽而觉得脚边有什么东西痒痒的,低头一看,险些魂飞魄散。

    一只灰色的老鼠正围在他脚边,两只爪子似乎要顺着他的裤腿往上爬,而他的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两只脚正赤裸着踩在地上,能明显地感觉到老鼠爬过脚背上酥酥麻麻的感觉。

    “娘啊,这里怎么会有老鼠?”田芳芳骇然大叫起来。

    小时候家贫,屋里连床都没有,只用泥土摞一张矮榻,因为家中吃得不够,连老鼠都饿疯了,有时候睡到半夜,老鼠就会爬到床上咬人。田芳芳八岁的时候,隔壁的刚出生的小婴儿就在夜里被老鼠啃掉了鼻子。他仍记得当时那血淋淋的画面,在田芳芳心里,没有比老鼠更可怕的东西。

    如今,他这修得精致豪奢的府邸中,竟然也会有老鼠?

    “来人——来人——”他喊道。

    那脚下的老鼠却越来越多,不知道从何而来,只瞧见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灰色潮水,那些毛茸茸的东西拂过他脚背,他爬上凳子,老鼠也跟着爬了上来,爬上桌,老鼠穷追不舍,酥麻的感觉漫过他身体,一股难耐的奇痒迫使他大喊出声:“滚开!”一边伸手去摸腰间的斧头。

    他的手摸了个空。

    斧头呢?他的乾阳斧呢?

    可是,乾阳斧又是什么?

    田芳芳感到自己的脑海里突然变得混乱了起来,记忆似乎出现了差错。那些灰色的喧嚣浪潮在面前停滞了下来,宅院渐渐变得模糊,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伴随着脚心的痒意:“田师兄!田——师——兄——”

    田芳芳猛地睁开眼睛。

    面前的小童正抱着他的脚搂在怀里,小脸憋得通红。田芳芳怔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一把将自己的脚夺回来,看着门冬的表情格外复杂:“师弟,没想到你竟然有这种爱好?”

    门冬冷不防被他蹬了一脚,半晌从地上爬起来,气得脸色铁青:“谁有这种爱好?要不是看你一直沉在幻境怎么都醒不过来,谁要去脱你袜子?”他捏着鼻子:“臭死了!”

    那时候田芳芳没有要醒的迹象,门冬也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干脆将田芳芳的袜子脱了下来,挠他脚心痒痒。没想到这方法竟如此好使,田芳芳果真醒了过来。

    “幻境?”田芳芳愣了一下,一边穿袜子一边道:“刚刚那是幻境?”

    “你梦见什么了?”门冬凑近他问。

    田芳芳没说话,在那幻境里,的确有他想得到的一切,如果不是门冬将他从其中唤醒,要沉迷多久,还真说不定。

    “不过师弟,”他穿好两只袜子,又开始穿鞋:“你是如何醒来的?”

    门冬犹豫了一下:“我有仙灵窍,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

    因为有仙灵窍,所以他的嗅觉和味觉也别人都不一样。幻境里的红糖糕,纵然竭力模仿出他记忆中的香气,可当他一口咬下去的时候,还是会尝出沙土的腥气。当他察觉到异样的时候,幻境就会露出破绽,比如那只老虎,他也就会顺着那个破绽,找到真相。

    田芳芳穿好鞋,在地上踏了踏,忽而又“呸呸呸”地吐了几声,狐疑道:“怎么一嘴沙子?”

    “你是不是吃里面的东西了?”门冬问。

    “是啊!”

    “幻境里的食物,多半是用沙土幻化而成。”门冬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算了,我们先去找孟师姐他们吧。”

    这甬道很长,然而田芳芳和门冬没走两步,就看到了牧层霄。

    他靠墙半坐着,低着头,怀里抱着灭神刀,乍一看还以为他还醒着,田芳芳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师弟——”

    牧层霄双目紧闭,没有反应。

    “看来他也是沉入幻境了。”门冬皱眉看了一会儿,蹲下来扛起牧层霄的一条腿,招呼一边的田芳芳:“快点,你也来帮忙。”

    田芳芳跟着蹲了下来,对门冬道:“我来吧,你在一边呆着就行。”

    ......

    秋日的长空似乎也是金色的。

    落叶铺了满地,远处的雁群在云上划过灰色的影子,遥遥地消失了。

    牧层霄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剑。

    这剑是岳城城主送他的,祝贺他结丹。如今他是整个岳城中,第一个十八岁以前结丹的天才,人人敬他怕他,他和柳云心不必再看别人眼色过日子,就连岳城少城主王绍,看见他也要恭恭敬敬。

    柳云心坐在树林里的青石上,绣着手中一面扇子。明明天气日渐转凉,她却偏偏要绣什么扇子。牧层霄的目光掠过她脸上,又重新回到了手中的长剑上。

    这把剑很漂亮,剑鞘上镶着一块血色的宝石,最重要的是,这是一把中级灵器。这样华丽又威风的兵器,是过去他想也不敢想的。他本应为拥有这把剑自豪,而不知为何,每每他看到这把剑,他的心里都会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这不是他的剑一样。

    他摇了摇头,将心中那点异样的感觉抛开,拔剑开始修炼,然而甫一动作,便听到四周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柳云心慌张地看向他,朝他不顾一切地跑过来,他喝了一声“云心”,就要冲过去救她。然而就在他与柳云心之间,地面突兀地裂开一道口子,紧接着,从那道口子里漫出水来,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冲出来,缠上了他的双腿。

    他心头一震:“是‘域’!”

    “云心,快跑!不要被它的沙子射中!”牧层霄冲柳云心喊道。

    话一出口,他突然愣了一下,这话怎么这般熟悉,眼前的画面似乎也在哪里见过。

    那只黑色、面膜模糊的妖兽却像是不肯放过他似的,牢牢地缠着他的腿,将他往地底的裂缝中拽去。

    他奋力地挣扎,抬起头却看见柳云心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那只绣了一半的扇子丢在地上,刺绣拙劣又粗糙。

    柳云心不可能丢下他独自一人逃走,柳云心也不可能绣出这样丑绝人寰的扇面。

    犹如一张漂亮的墨画,被滴落的雨水渐渐冲开了纸上的油彩,那些精致的图案开始变得混乱不堪,分辨不清最初的样子。雁群消失了,光也消失了,金色的长空变得错乱。他看到暗色的火在面前摇曳,有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急促地、一声又一声的。

    “师弟!牧师弟!”

    “牧——师——兄——”

    声音越来越大,像是越过了无数虚假的嘈杂,清楚地响彻在耳边。一股凉意从脚下升起,似乎有人在摆弄他的身体,这动静令他清醒。

    牧层霄猛地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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