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月白拿起桌上的帽子就要走,经过陆政时却被陆政挡住了去路,盛月白脚步顿了一下,改从旁边绕过时,陆政忽然伸手拉住了他。

    桎梏在手腕上的力气并不大,盛月白转动手腕,使了劲儿的往外挣,却又没能挣开。

    陆政死死攥着盛月白的手,低沉的声音从身旁传过来:“今天当做没有来过,以后呢?”

    盛月白终于停下手上几乎可以忽略的那一点挣扎,静静的站在了原地。

    陆政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少爷不要我了吗?”

    盛月白没有回头,沉默了片刻,只是低声说:“你好好养伤,我过段时候再来看你。”

    “过段时候……是多久?”

    陆政走到盛月白面前,低下头,直直地看着盛月白的眼睛,表情平静而温和,手却握得很紧:“八年?还是跟那天说要请我吃的那顿饭一样,永远都不会再有后文?”

    盛月白愣了一下。

    八年……

    那时陆政站在地窖口问盛月白,什么时候能再同他见面,算起来,到现在正好是八年。

    路程遥远,中间隔着千山万水,盛月白明知道他们几乎不可能再见面,却骗陆政说,能。

    后来再见,盛月白没有认出陆政,拿着国人惯用的话术敷衍,说要请陆政吃饭。

    其实那时盛月白对陆政满心警惕,认为是敌非友,根本没打算再同陆政见面。

    盛月白忽然想起来,那夜他们在码头分别时候,陆政也是这样,站在原地看着盛月白走远,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盛月白上了车,仍能从车窗看到码头上的陆政远远地望着他。

    盛月白心里忽然涌起几分恐慌。

    盛月白对陆政说过那些谎言……陆政也许一直都是知道的。

    陆政那么聪明,他也许早就看出了盛月白说谎,知道了盛月白的逃避,却从来没有拆穿过。

    他只是不断地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向盛月白靠近。

    盛月白忽然觉得自己无法面对陆政,忍不住偏过了头去。

    盛月白不想再用谎话欺骗陆政,他知道不会那么久,他不忍心,可是盛月白给不出具体的时间,只能低声说:“我不知道。”

    这样的姿态却让陆政误以为是厌恶,以为盛月白不愿意再见到他。

    陆政眼睛蓦然红了,紧紧握着盛月白的手,抓得盛月白手腕发疼,他像是失去了理智,又似是竭力控制,话说得很慢,声音极低:“是,是我做的,鸿福饭店是我约的约翰,人也是我杀的。”

    陆政紧紧盯着盛月白,目光如炬,“可我杀他有错吗?”

    “约翰胆大包天,他敢说出这样的话,就一定敢这么做,他现在不做,是因为没这个能力,是因为他还没找着机会,一旦让他找着机会……”

    陆政忽然顿了片刻。

    即使是假设,陆政也不敢再往下想,因为只要一想到会有任何可能的意外情况发生在盛月白身上,焦躁和不适感就让陆政坐立难安。

    陆政想,他应该现在去把约翰的尸身从警察局拖出来,把约翰的尸体时刻摆在眼皮底下,才能缓解这种焦躁和难安。

    陆政深吸了一口气,说:“约翰应该死,并且早就应该死,如果四年前我在上虞,他早就从这里彻底消失,我不会让他活到现在,怀着那么恶心的心思,跑到你面前来污言秽语,脏了你的眼睛。”

    “你……”

    一直没说话盛月白忽然转回头,看向陆政,声音有些哑:“你知道……四年前的事?那些事明明已经……”

    陆政压着嗓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着平静,低声说:“只要人还活着,没有查不到的。”

    从严南嘴里听说这件事以后,约约翰的电话是由严南代陆政打的,因为陆政根本没有办法正常与约翰交流。

    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天,即使约翰都已经死了,再重新提起,陆政仍无法保持冷静。

    陆政停了几秒,才继续说:“约翰四年前在孟家就对你心怀不轨,意图对你下手,被孟擎宇拿枪给废了,可约翰不记得教训,这几年仍不死心。”

    “约翰既然不记打,不肯记教训,没了下半身也还是管不住嘴,管不住心思,那就只能让他永远不能再想,让他那张嘴永远都说不出话,他敢对你生出这样不可饶恕的心思。”

    陆政双目戾气横生,一字一句道:“千次万次都死不足惜。”

    盛月白沉默良久,声音才轻轻地传到陆政耳边,陆政听到盛月白说:“你以为我就不想杀他吗?”

    盛月白闭了闭眼,说话声音很轻:“四年前开那一枪的不是孟擎宇,是我,我当时就是恶心他,厌恶他,我想废了他,让他再也不能祸害人,我也确实这么做了……可是结果呢……”

    盛月白垂下头:“是我开了枪,罪名却是孟擎宇替我背的,后果是孟家替我扛的,纽港路那条街原本是我们的地盘,就因为我开了那一枪,政府赔了十年的驻军权,承诺孟家的兵永远不进纽港路,才把美国人安抚下来。”

    “因为约翰在美国有个了不起的家族,有个在政界前途无量的侄子。”

    “国家现在内忧外患,自身都尚且自顾不暇,根本不会去管我们上虞如何,一旦到时事闹得大了,谁又知道政府会不会向美国人妥协,让上虞成为外国人的下一个租界。”

    “上虞商行内部不和是事实,可不论如何,终归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柳家同盛家争得再厉害,我也不愿意让他们将把柄落在外国人手上。”

    “陆政,我从小在上虞长大,纵使上虞有千万般不好,这里也是我的家,我没法让它更好,但如果它要被外人抢走,我——”

    盛月白声音不稳,含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绝不会允许……”

    “少爷。”

    陆政松开紧攥着盛月白的手,心里发慌,看着盛月白的忧心,陆政头一回觉得自己做的决策出了错:“你别难受……”

    “我知道错了,我去认,我自己做的事,我去认,不会让上虞背这个罪名。”

    盛月白摇摇头。

    他的气其实早已经消了。陆政做的一切算计都是为他,盛月白怎么可能去怪罪陆政,他只是恨约翰,恨美国人,恨柳家愚蠢……

    但盛月白最恨的其实还是自己。

    他恨自己瞻前顾后,能力不足,无法替上虞铲除约翰这个祸害,现在陆政替他做了,盛月白又拿不出万全的把握将这件事控制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好像一点点意料之中的变故出现,都能让盛月白疲于应对,措手不及。

    盛月说:“你是为了我,怎么能让你去担这个责,即使要负责,也是我去。”

    陆政紧张道:“不行……”

    盛月白拉住陆政的手,轻轻在陆政手上拍了拍。

    盛月白今早出门急,吃完饭就走了,连手套也忘了戴。手牵上去,陆政立刻就感受到了不同于手套触感的滑腻。

    陆政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盛月白牵着他的手,脑子嗡的一下,整个人顷刻静下来。盛月白拉着陆政,陆政就跟着盛月白往沙发走去,盛月白按着陆政的肩,陆政便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盛月白也坐下,抬头望着陆政,轻声说:“我只是说说,没打算真去担这个责。”

    陆政手被盛月白牵手心里,心里砰砰直跳,他没有再急着说话,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盛月白,安静地在等着盛月白说话。

    盛月白看着陆政聚精会神的模样,忍不住浅浅笑了一下,才对陆政说:“我只是刚才隐约有个想法,但是不知道可不可行,还得先问过你。”

    陆政立刻说:“你说。”

    盛月白点点头,思索了一下道:“我听说约翰在政界的那个侄子很了不起,今年还参加了大选,最近上虞总有外来人打听约翰的事,也许跟约翰那个侄子有关系,许是他的竞争对手想借此使一些政治上的手段……所以我想,是不是可以对此加以利用……”

    陆政一下就听明白了盛月白的意思,眼里忽然浮上一抹笑意,眼神发亮地看着盛月白说:“少爷好聪明。”

    盛月白从小到大被人夸奖惯了,早已习以为常,此刻被比他厉害了不知道多少的陆政拿一双满眼都盛着仰慕的目光望着,夸着聪明,盛月白脸头一回有些发热。

    盛月白眼睫颤了一下,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手轻轻推了陆政一下,说:“你别打岔。”

    盛月白力气太小,陆政没被他推动,反而将手推进了陆政宽大的手里。

    陆政手立刻收拢了些,手掌轻轻覆上盛月白白而细腻的手背,把盛月白发凉的手拢在手心里,低低地说了一声:“好。”

    陆政手心里热得发烫,把盛月白的手都弄得热起来,盛月白莫名被闹得面颊红了一片,老大不自在。

    但是方才本就是盛月白先拉的陆政的手,现在也不好再收回去。

    盛月白只得当做没看见,垂下眼轻声说:“只是现在柳家与约翰的事传得太快,等其他消息出来,不知道能不能让美国人相信。”

    陆政红着耳根子低声说:“能的,交给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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