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晏身上的气势,若是不加收敛,全然放开,他走到哪里,就能令那片鸦雀无声。

    街道上,那些原本高声欢呼着,尖叫着的百姓,忽然安静了下来,他们怔怔地注视着陈晏纵马驰过的背影。所有的声音,都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给割断了。直到那被马蹄溅起的细尘,重新落回到地上,人群中才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

    随即,那议论声大了起来,竟比最开始时还要热烈。

    顾凭站在那里,也被周围的人扯住问道:“兄台,你可有注意到,方才太子殿下是不是朝我们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那人拉住顾凭,其实就是在人群中随手一抓。等他转过头,看清顾凭的脸,连忙松开手。

    倒不是他认得顾凭,实在是眼前这个人,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度,一看就不寻常。

    再者……那人小心地朝顾凭瞅了两眼,他觉得眼前这个风姿罕见的郎君,那双沉静清彻的眸子,不知为何,让他看得有点心悸。

    他一揖,恭敬道:“冒犯郎君了。”

    顾凭摇了摇头:“无妨。”

    他转身离开。

    走出很远,他忽然停住步,闭了闭眼,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这个人,从来都是当断则断,凡是下定决心的事,就不会再让自己回头看。

    但是刚才在长街上,与陈晏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陈晏那个眼神,竟忽然让他生出了一种感觉……好像他做了什么非常错的事。以往,无论出了什么事,他都没有在陈晏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那一刻,他差点就要转开眼,差点就无法让自己对上他这样的目光。

    顾凭静静地立着,一动不动。一直到心中那因为见到陈晏而生出的纷乱,还有被他的目光所激起的波动,重新平静了下去。

    他提步走回客栈。

    在客栈中住了一夜后,第二日一早,顾凭赶到了兴安围场的行宫。像他这样从外地赶来的臣子,都被安排在了其中相近的宫室内。而皇帝宗亲,以及朝中众臣们,则分别住在其他的宫室群中。

    顾凭来得时候,离真正入围只剩下三日。

    第三日,就是行宫大宴。

    这场大宴宣告冬狩正式开始,历来规模都是极大。顾凭踏进宴会场时,里面已经是热闹非常。

    他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墨发玄衣的身影。

    陈晏的身边,围着很多凤都的朝臣。那些人就算没有上前找他攀谈,也都三三两两地站在不远的地方。这种好像是不自觉,又好像是下意识的簇拥,让那些北狄的使臣频频朝陈晏盯去。尤其是坐在使团首位的那个青年,他的眼珠透着点惨碧色,盯着陈晏的时候,像两盏弹跳的鬼火。

    目光实是不善!

    他是北狄王的大儿子拓邪,也是这次北狄使团的领首。

    当下,顾凭听见许多人嗡嗡的议论声:“这个拓邪,眼神如此放肆!”

    “蛮夫真是好生嚣张。”

    ……

    众人那不满的声音有点高,一个边将听了一会儿,终于苦笑着道:“诸君,声音低一些。”

    他小声道:“这个拓邪除了北狄语,他还精通汉文。会说,也能听得懂。”

    就在众人还有点不以为然的时候,拓邪忽然转过脸,露出雪白的牙齿,朝他们笑了笑。

    这一下,谁都知道他是真的听见了,也听明白了。

    他们这些人,离北狄使团的距离其实挺远的,这样的距离,又是在宴会场这么喧嚣的地方,这个人居然还能听明白。精通汉文……这可不是一般的精通啊!

    在众人脸上都不可避免地露出一丝惊愕的时候,那拓邪像是看到了很有趣,很令他开怀的事。

    他骤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举起酒杯向口中倾倒下去。

    一时间门,偌大的会场,回荡着他的狂笑声!

    那毫不掩饰的不屑,毫不掩饰的狂妄,那明晃晃写在他眼中的,“我观尔等,如鹰视群兔”,激得好多武将都要拔刀了。

    北狄的使臣们,配合着他的笑声,却都开始哄笑起来。一边笑着,一边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顾凭看向盛朝众臣们那义愤填膺的神色,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将目光投向陈晏,似乎是在等他发话。他的心微微一跳。

    这时,他看见拓邪深沉碧绿的眼珠瞟向陈晏,那眼中,似是闪过了一抹压得极深的得意!

    不对!

    这个拓邪,似乎是想用这个办法逼陈晏出手。

    他既然这样算计,肯定是还有后招。无论如何,陈晏不能踏进这个已经准备好了的陷阱!就算是要做什么,也不能在这个时候,顺着拓邪的意思去做。

    就在顾凭心念急转时,他听见身旁传来了一道稚嫩的童音:“他在笑什么?”

    一旁的内侍低低道:“殿下,可不要问了。”

    那是个相貌颇为秀致的小童。皇帝膝下众皇子中,年纪最小的是由宋才人所出的十一皇子陈璋。今年不过六岁。见那个内侍不肯答,陈璋撇了撇嘴,他继续睁大着清澈的眼,朝拓邪看去。

    认真地看了一会儿,他小声道:“他笑得让我不舒服。”

    何止是他不舒服,场中不少人脸孔都涨红了。就在四周的喧嚣声越来越大,气氛中,隐隐流荡着一股一触即断的紧绷时,陈璋听见了一道声音:“殿下想不想让他不笑了?”

    那声音很轻松,似乎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陈璋疑惑地望了过去,那人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

    说完,顾凭含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玩?”

    ……

    拓邪大笑不止。

    就在他的放声狂笑,将许多人的怒气给震得翻涌的时候,忽然的,场中响起了一道清脆响亮的童音。

    那童音也在笑,也笑得极大,笑得极响。拓邪笑几声,他也笑几声。但显然,这小童是不觉得有什么好笑,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重复着“哈”这个字,那声音稚嫩中,又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板正。这孩童的笑声,和拓邪的狂笑一来一回,一唱一和……这一幕,怎么有种无法形容滑稽?

    拓邪的脸色越来越黑。

    他笑不下去了。

    突然,一个盛朝的臣子给笑出了声,随即,整个场中笑声四起。

    在四下投来的目光中,拓邪慢慢闭上了唇,他双眼如狼,狠狠朝陈璋望过了去。就在他瞪来的那一瞬,顾凭微微侧过身,挡住了他的视线。

    拓邪的目光落在顾凭身上。

    陈璋小声道:“他的眼神好凶。”

    顾凭:“十一殿下害怕么?”

    陈璋懵懵地问:“我要怕吗?”

    顾凭一笑:“既然这么问,想必是不怕的。”

    “嗯。”陈璋挺直了背,莫名感觉心情更激扬了,“我还要做什么呀?”

    顾凭不用回头,就能感觉到拓邪投在他身上的目光,锐利得几乎要把他刺穿。他微微一笑:“现在,可以让人给他送一壶酒,就说,拓邪王子渴了吧,不如喝杯酒润一润喉。”

    陈璋歪着头想了想,挥挥手,对身侧的内侍道:“就这么办。你去吧。”

    内侍瞥了顾凭一眼。随即,他朝陈璋一礼,恭敬道:“是。”

    还在低低哄笑着,用嘲弄的,奚落的目光,把北狄使团给看得坐立难安,一个个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的盛朝众臣们,突然看见一个内侍朝拓邪走了过去。

    这内侍清清瘦瘦的,看着很不起眼,不少时常出入宫禁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这绝不是皇帝身边的人。

    只见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壶酒。

    他走到拓邪面前,执起酒壶,将他面前的酒盅满上了。一边倒着酒,他一边轻柔地说道:“拓邪王子笑得口渴了吧,小人奉命来给王子斟酒,请王子润一润喉。”

    众目睽睽下,在北狄的使臣气得纷纷喝叫出声时,拓邪盯着那个酒盅,慢慢地笑了笑。

    他端起酒盅,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口对向顾凭。令他可以看见那空荡荡的杯底。

    盯着顾凭,他那双碧透的眸子里,缓缓露出一抹宛如野兽捕食之前,很轻,又透着森然的笑意。

    顾凭平静地跟他对视了一眼。

    这个人,凶狠狡诈倒还是其次,主要是他还能拉得下脸。像这样的性格,虽然为人所不齿,但在很多时候,他们往往比一般人都容易成事。

    ……不好对付啊。

    没过多久,几十个赤乌卫齐刷刷地走了进来,分列在两边。众人一见他们,就知是皇帝到了。在群臣的见礼声中,北狄的使团也站了起来,微微低头,拳抵在胸前,以他们部落的姿势向皇帝行礼。

    刚才场中的风波,肯定早有人禀报给了皇帝,但是皇帝脸上没有一丝异样,那笑容还是他一贯的温和,无论是看向北狄的使团,还是看向座下群臣,都让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随着皇帝落座,大宴正式开始。

    乐奏舞起,一盘盘菜肴被鱼贯而行的宫人端了上来。一片恭贺祝酒中,皇帝笑着同众人说了几句话,又简单动了几筷,然后就起身离席了。

    他离席,其他人却是不能跟着退的。这种宴会,顾凭真谈不上喜欢,就在他一边饮着酒,一边漫无边际都想着还要多久才能离场时,突然,他听见了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好生无趣啊!”

    说话的是拓邪。

    如果是自言自语,他的声音未免太大了。

    对上不少人怒目而视的眼,拓邪摊开手,挺无邪地道:“在我们部落,酒酣耳热后,勇士们都会斗上两场。到最后,不是醉得起不来,就是被人打得起不来。那才真叫热闹。”他向后一靠,目光朝身后的北狄使团扫了一眼,笑道,“我们北狄的勇士们都喝得身子热了,想要散散酒劲。诸君,我们比划两场如何?”

    他竟是直接在宴上挑战了!

    不少大臣的脸色都沉了下来,有人冷冷道:“王子若想比,明日进了围场,某自会奉陪!”

    拓邪瞟了他一眼,轻轻一嗤:“猎那些飞禽走兽,我们部落里八岁小儿都能做,有什么意思?”

    在很多人因这话里的轻蔑而怒形于色时,有些对拓邪这个人颇为了解的盛朝臣子,眼中却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抹忧色。他们知道,拓邪这话虽然是挑衅,却也不是假话。比如拓邪他自己,就曾将天上的两只雄鹰给一箭穿成一串射下来,而那个时候,他才不过九岁。

    到这儿,基本所有人都知道,拓邪这是铁了心要挑战了。

    当然,他们可以不应,但是,堂堂一朝之要臣才俊,面对北狄的挑衅,却连一战都不敢——这事若传出去,他们该如何面对天下人的鄙夷?最重要的是,北狄安静了几年,在这个时候派遣使团,未必不是存着试探之意。若是不能狠挫其锐气,只怕北疆这几年的安定日子,就要到头了!

    在群臣的沉默中,接收到了陈晏的视线,赵长起开口道:“你想比什么?”

    拓邪朝他一笑,抱拳施了一礼:“我们部落中最精锐的一支队伍,它选拔的最后一关,便是令人两两一组,骑在马上朝对方射箭,赢下来的那个就能入选。我们今日就比这个,怎么样?当然了,这宴场不比草原,不能骑马,那就站着射也是可以的。”

    他话音刚落,有老臣忍无可忍地道:“荒谬!你要叫这会场中血溅三尺吗?”

    拓邪眨了眨碧眼,笑道:“原来这位大人不能见血啊?那干嘛还要来冬狩呢。”

    “你——”

    “真是胡搅蛮缠,人畜怎可混为一谈!”

    北狄使团也不甘示弱地回刺过去,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流一流血,不过是朝人射上一箭,这算是什么事?前朝之时,他们南下抢掠,将那些战俘做成军粮都是常有的事。看来,便是换了朝代,也改不了这些人骨子里的软弱!

    他们眼中那嗜血的蔑视,让一些重臣皱起了眉。

    几个手握兵权的,开始低声交代下去,让人速将各支军队中那有神箭手之名的军士给找过来。眼下这种情况,一味推拒是行不通的,比还是要比,只是那比试的人选与内容,倒不是不能计划。

    喧嚣中,不时有人向陈晏的方向望一眼。只是,无论他们什么时候看,陈晏脸上都看不出表情。

    无论是刚才拓邪挑衅,还是群臣与北狄使团你来我往地争辩,他一直没有出声,神情也一直都是淡淡的。皇帝离宴后,他就是盛朝群臣之主,这个时候,他的每一句话,那意义都非比寻常。所以,就算要说,也得是他的心腹近臣收到他的眼色后,替他开口。

    就在场中议论嘈杂,争论无休时,拓邪似是有点不耐烦了。

    他忽然提高声音,道:“顾凭——”

    因为这个名字,或者,因为他突然叫出了一个名字,场中忽然安静了下来。

    拓邪的目光环顾过会场,终于落在顾凭身上。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顾凭。这样盯着他,他咧开嘴,缓缓笑道:“顾大人,敢一战否?”他道:“我们可以用不伤人的箭镞。”

    这一下,连拒绝的理由都没有了。

    就在赵长起脸色大变,急忙朝陈晏看去时,他听见顾凭道:“可以。”

    就这么简单地吐出这两个字,顾凭招了招手,让人拿来一把弓。

    这种随意中透着平静,透着自若的气度,很多北狄人是看不懂的,但精通汉文汉学的拓邪可以。当下,他碧色的眼眸深了深,在又望了顾凭一眼后,他转头向北狄使团问:“谁愿上场?”

    一个肌肉虬结的大汉叫道:“我愿!”

    拓邪点点头:“谟赤,你去吧。”

    谟赤这个人,顾凭听说过。倒不是因为他在北狄众部中有多出众,而是因为与前朝交战时,这人做过一件非常骇人听闻的事。他攻破平岭郡后,将那个被俘虏的郡守拉到阵前,将他的肉一片片活剐了下来,与部下分食。这平岭郡守官声极佳,他死之后,整个平岭郡的百姓自发为他戴孝三月。

    在顾凭看向谟赤时,谟赤也在打量他。

    看了两眼,谟赤咧嘴大笑:“顾大人这相貌,真是男人看了也心动。若是顾大人肯到我的帐中坐一坐,那今天就算让你赢了这一比,也不是不行啊,哈哈哈——”

    他的笑戛然而止。

    一根箭贯穿了他的咽喉!

    这支箭,来得是如此之狠,如此迅疾,是如此的出人意料。以至于无论是北狄众使,还是盛朝群臣,都齐刷刷地沉默了。无数双惊疑不定的眼,愕然看向最上首的那个男人。刚才,他们只听到了一声弓弦惊响,然后就是长箭破空之声。随即,那箭就扎进了谟赤的喉咙里。

    太子当众射杀北狄来使……这,这?

    所有这些各异的目光,都被陈晏无视了,他只是垂着眼,松开了手中的长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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