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立国三百余年,京师汴梁一直是皇朝最耀眼的大城、世家百姓心目中最向往的太平处所。

    即便到了如今,隔几日就有背插耀眼黄旗、身负重大军情的传讯骑兵甩着鞭子直入皇城,京城百姓也早已见怪不怪,早早退开让路。

    君不见,京师百里外,遍地枯骨,流民苟延残喘。幸有朝廷下令,禁军两卫驻扎在外阻拦难民入京,保我京师太平。

    宋成毅和王太监先前也是这么想的。

    出发去沂州时,快马加鞭。昭勇将军与掌事王公公被簇拥在禁军将士中间,意气风发,如洪流般呼啸而过。官道两旁的流民就如同深秋的枯草,焦黄不起眼。

    而如今返程,随着公主车驾缓行,百无聊赖,视线被迫投向了道路两旁,入目竟满是惊心悚然。

    同样是流民,同样衣衫褴褛、瘦若枯骨,沂州城外的难民身子能挺立起来,眸中有亮光。而京城外围的这些人,浑浑噩噩四处横倒,只本能循着声响看向官道来处。

    目之所及,皆是暮气沉沉。

    宋成毅叹了一口气,驱马上前与拦截城外的禁军卫营交涉。王太监则不发一言,默默行到公主车驾旁随行。

    车窗纱帘拉开,公主不知何时已换了一件外衫。

    王太监凑上前,和善道:“殿下,已是申时了,日落前咱们应能进城。”

    “今日冬至吧?”

    “欸,是。”

    “孤记得今晨出沂州时,道有白霜。冬至有霜,腊雪有望……”看着官道一侧的难民,公主轻叹一口气,放下了帘子。

    王太监微怔,脸上笑意滞住了。

    禁军卫伍只将人送进城便回城外兵营去了,只有宋成毅和王公公等人随公主车驾进城复命。半夏率着其余侍人扈从沿着汴河去了城东镇国公主的旧日府邸。

    公主则车驾不停,径直行过城内宽敞大路,过桥,直奔皇城。

    斜阳落下,漆黑马车踏着余晖入城,悄无声息汇入车流。汴梁百姓平日见多了权贵,便是豪门将相的香车宝马都见了不少。乍一眼看到这辆马车,目光也只是漠然滑过。

    偶有人猛然惊觉,似想起什么,再回头已找不到马车影子。只能拉着同伴私语。

    “我方才看见一辆马车,通体漆黑,四角铃铛,上头宝盖隐约是只凤凰的形状,还有车幔也是,似是绣着五彩凤鸟,还坠着流苏!”

    同伴嘲笑道:“龙衔宝盖、凤吐流苏,那是王侯公主的象征,皇上膝下都是皇子,这汴梁城哪儿来的公主?”

    “我大周可还有一位长公主……”

    同伴沉默片刻,从回忆中惊醒,怅然道:“那位殿下怕还在淮南呢……”

    话音未落,一长串囚车摇摇晃晃驶来,粗略数数,至少有百十来人,若是站在道路中央,前后都看不到头。

    囚车长列两边各一排黑衣甲士押送,每八辆车才分得两名士兵。这队军士虽人数极少,但队列仪容却极为整齐威严。

    若是站在街头往后看,这两列甲士的抬步走姿竟是完全一致,靴子踏下,猎猎有声。

    还不待百姓疑惑这是哪儿的犯人,竟如此声势浩大的押解进京。

    只听得人群里一声惊呼:“这不是沂水东路的官员吗?我认得排头几个,那个瘦的是沂州知府、沂水东路漕司王庆礼,胖子是仓司范满!”

    这下可热闹了!

    沂州城距京师极近,出了中枢,王庆礼算是离得最近的一位封疆大吏,再加上他是季相门生,不说有多了解,但这名字对京城百姓来说确实也算如雷贯耳。

    “乖乖,知府啊,一品的转运使,犯了什么罪竟被关进囚车里抓起来了?怎地一点风声也没有?”

    正在百姓谈论好奇间,知情人解释了沂州境况,街头巷尾登时一片轰然,七嘴八舌都传开了。

    “镇国长公主回京了?”

    “那位‘破军天降’的摇光殿下?”

    “皇城洛堤外那片黑土地,听说就是七年前公主监斩八百贪官染出来的!”

    “我以前还以为姓王的是好官,年年考评上等被吏部贴出来嘉奖,竟是连赈济的救命粮都贪,真是狗官!”

    “吏部考评你也信?咱们京师的府尹不也被年年嘉奖么?”

    “嘘,噤声,不要命了你!”

    ……

    几名打扮普通的寻常百姓挤出人群,互相对视一眼,迅速撤离。

    马车过洛堤就到了皇城,萧佑銮下车,与宋成毅和王太监客气道别。

    “公公请。”

    王太监斜着眼看宋成毅,“昭勇将军不去向阁老复命吗?”

    宋成毅笑道:“殿下已然进了皇城,末将职责便完成了。公公横竖也要回宫,烦请顺路代我交令。”说完点点头,翻身上马竟是走大路直奔城外了。

    王太监顿了半晌,拂尘一甩,“走吧。”

    “公公,您不去跟大监汇报吗?”

    “报什么?姓宋的也说了,公主既入皇城,杂家的使命便完成了。”

    “可您不是说摇光殿下在沂州邀买人心,广受爱戴,要提醒几位阁老小心么?”

    王太监带着徒弟走在空无一人的内墙宫道上。天昏暗下来,宫墙的影子遮住二人。

    “杂家一直自认没什么良心。太监嘛,子孙根也舍了,祖宗都不要了,还谈什么良心。”

    王太监站住了身体,看着旁边的徒弟,“柱子,你是怎么进宫的来着?”

    小太监犹豫道:“我,我爹在城外被贵人的马踢死了,我娘……就卖身养我,后来她得了病没法子,就把我送进来了,但收人的公公说我年纪超了不肯要。还是您心善才叫我留下的。”

    “我算什么心善,杂家手里的人命不晓得几多。”王太监哂笑一声,旋即垂下眼。

    “杂家跟你不一样,三十多年前被世家公子戏弄,糊里糊涂就净了身。路走死了干脆就进了宫。”

    “别这个表情,”王太监瞅他一眼,“那公子哥儿早死了。”

    “我以前觉得,这贵人其实跟咱们有点像,你贵的时候才是贵人,但你不一定会一直贵下去,一旦贱了,丑态百出,比我们这些阉人都不如。”

    “但现在觉着,有些人,她站在那里就是贵人,也阖该贵上一辈子。”

    王太监佝偻身子,把拂尘搭在肘弯,双手笼在袖子里笑起来,笑得慈祥真诚,像个民间的老富家翁。

    “杂家这种人没有良心,但瞧见有心的人,也不想着去害她。”

    见徒弟似懂非懂的样子,王太监吸一口气又吐出来,打了一个哆嗦。

    “走走走,冬至了夜里凉的很。反正杂家完成了任务,他姓宋的跑了,杂家可不要抢着去做那恶人。”

    前头引路的小太监只闷声往前走,步伐快得像要跑起来。

    萧佑銮眼波一转,在他跑远之前出声叫住:“几位阁老都在么?”

    小太监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转身跑回来颤声请罪:“是,是,三位辅政大臣皆在候着殿下,殿下恕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见公主也没有过多追究,小太监松了一口气,吸取教训侧着身子只领先了两步。

    “你当差不久吧?刚进宫?”

    他垂着头小声回话:“是,奴婢两日前才被调过来……规矩,规矩还没学全,谢殿下。”

    萧佑銮若有所思,旋即如闲聊般随意道:“既是规矩没学全便调来,那便不是你的错,这般匆忙,你现在是在哪儿做事?前头当值的人呢?”

    公主态度温和,小太监心下也放松了一些。

    “前头的人我也不知道,我们本是新进上来的一批小太监,还没学多少,前两日突然就调了一批出来当值。奴婢算是御前传话的,只是陛下现在养病,殿下回来了,便派出来接迎殿下去见阁老。”

    前两日啊。算起来,宣她进京的诏令也是前两日紧急下的。

    萧佑銮心中记了一笔,再不多深问,只聊些闲话。

    到了内阁,互相见过礼,丞相季和章推让上首位置。萧佑銮笑着摆摆手,坐到了次位。

    “多年未见,殿下风姿不减,一如当年。”

    季相历经三朝,现已年逾古稀。他须发尽白,身形枯瘦,官袍未遮住的面颈和手上显着老人斑。

    老丞相腰杆挺拔笔直,双目有神。尽管如此,看到年轻的公主,却也免不得心中叹息服老。

    七年前,摇光公主还是锋芒毕露、赤忱冲动的年轻人。

    她给皇朝带来一阵飓风,力求荡清寰宇、还世道清明,却没有顾及到飓风同时带来的危害,考虑大周还能不能受得起这种折腾。

    而现今的殿下,沉稳内敛,温和宽仁,周身气派竟压住了绝美的容貌,看起来更像一位不怒自威的圣明君……国主。

    季和章垂下目光。

    “殿下在沂州的行事处置,朝廷并没有收到奏报,如今沂水东路难民的安排已步上正轨,殿下意欲何时上表交代?”

    萧佑銮笑着往后靠了靠,手扶在太师椅的扶手上,仪态轻松。

    “相爷的消息倒是灵通。”

    季相掀起眼皮,眼神锐利:“毕竟不是所有地方,都如淮南路一般,不受朝廷委任,不尊天子号令,宛如国中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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