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里灯火昏暗,气氛压抑。

    布满油污的黑色小桌上摆着一碟炸得酥脆的花生米,一碟泛着油光的韭菜炒鸡蛋,冯同强一把鼻涕一把泪,老脸通红:“要不是跑得快,只怕死在潇王府啰!”

    他的大哥冯同辉皱眉,一脸不快的说:“老二你怎么就敢惹王府贵人,要是稍有闪失,我们冯家都要跟着你遭灾,你这是害人,还害一大家!”

    “我害人!”冯同强不满的反击:“是他李星洲先不给我们活路。”

    “什么不给你活路,他不要你,你到别处做活去,还不是照样能活。”大哥冯同辉拍桌子道。

    他在家里年纪最大,也是这一代有名的铁匠,认识铁匠朋友多,当初王府招人他也想去,可王府说他年纪太大,不要他。

    “你们两个,有话好好说啊,一家人整成这样,不怕丢人!”年纪最轻的老五冯同财斥责。

    两个哥哥互相看一眼,都不敢反驳,老五年纪最小,可跟着孙半掌混,不学无术,却十分有能耐,随便能招呼几十号人。

    冯同强放低语气:“你不明白,王府外面那些水轮子,就是连三人高的,你知道用来干嘛的吗?”

    冯同辉摇头,冯同强站起来,从门缝探头看了下院子,小心关上门,然后才神秘兮兮道:“那是用来打铁的!那江水一淌,大水轮子就转起来,然后屋里面的锤子,好几百斤重,就可以自己打铁,白天晚上都不停,砰砰砰自己打铁!”

    两兄弟都听得目瞪口呆:“还有这种事,你莫不是骗人吧。”

    “骗你!不信你自己去看,就在河边上,隔河都见得着,清清楚楚。”冯同强对两兄弟怀疑很生气,不满的道。

    冯同财皱眉,夹了颗花生米送进嘴里:“哥,它打铁就打铁,这关你什么事?你激动些什么......”

    “不关我事!”冯同强抬手喝下一大碗米酒,然后吹口酒气大声嚷嚷:“王府现在有五个这样的大东西,还有新的在建,你懂什么意思?

    那些东西可以白天黑夜不停打铁,起的锤子就是两个汉子都抬不起来,等王府有几十座、上百座那东西,整个京城还要我们这些打铁的干嘛?那东西可以不吃米,不拉屎,还不休息,可以把全京城的铁打完了,我们兄弟吃土去啊!”

    听完这话,冯同辉也逐渐面色凝重,缓缓放下手中筷子,酒也喝不下去,作为一个老铁匠,他一下子也明白过来其中道理。

    “这......”最小的兄弟冯同财也说不出话了。

    冯同强脸色通红,酒劲上头,他是几个兄弟中唯一一个读过书的,所以说话表达比较利索:“你两以为我想闹,我想得罪潇王世子啊?

    我在王府做活,比你们还懂,李星洲不只是表面上,那府中经常出入朝廷大臣,腰上挂着会亮光的玉,拉车的马一匹上千两的好马,蹄比碗口还大,个子比人还高,都是高高在上的贵人!我又不是傻,平白无故去得罪他,我这是为我们这些人争条生路!”

    说着他又端碗喝一大口,一脸愤懑。

    “这要咋办?”老大冯同辉沉默许久,也有些着急了。

    老二闷闷不乐,不悦的回答:“你问我,我问谁?因为这事差点被李星洲打死,要不是跑得快,现在你们两都要去王府给我收尸!”

    小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屋外夜风呼呼做响,时不时传来隔壁邻居骂孩子的声音。

    许久后,老五冯同财开口道:“要不......闹一闹?”

    “闹什么,你不知道王府多少人,关人高马大的护院就有上百,你敢去闹,找死!”冯同强不同意。

    “二哥你说什么,我也不傻,我是说大哥不是认识人多吗,我也认识得多,多叫几个人,那些打铁的,做木匠的,跟他们说说,我们到开元府去闹啊。”冯同财道。

    “你们别忘了,才十几天前,几千连皇帝宫门前闹,最后怎么着?皇帝都怕了,赶紧出兵。这回只是个世子,皇帝的孙子,你们约上些铁匠,跟他们说明白事情轻重,拉几百号人到开元府门前一跪,李星洲肯定就怕,就把那破东西拆了啊。”老五条理清晰的说。

    老大和老二都陷入沉思,老二冯同强有些犹豫:“这......这会不会太冒险,再说人家怎么会听我们,我看还是再想想,想想吧......”

    老五摊手:“随便你们两个,反正我不打铁,到时候喝西北风的又不是我。”

    “这.......”

    老大皱眉想了许久:“铁匠朋友我倒是能叫好些,跟他们说说事情严重,十有八九会同意,总归不多......”

    “怕什么,我道上有的是兄弟,随便叫人来凑凑,能叫不少。”老五冯同财自信回答,随后又摆摆手:“就怕你们胆小,不敢干。”

    “这不是胆小不胆小的问题......”老二冯同强满脸愁容。

    “那是什么?”老五一脸不屑。

    “这.....这我跟你说不清楚!”

    “还不是胆小......”

    “你!”

    老大抬手打断他们说话:“现在不是兄弟闹的时候,关键是我们两兄弟饭碗都要丢了,总要有个办法,总要有个办法......”

    老五一脸不爽,直接放下话:“我就一句话,要我帮忙赶紧,你们想好再说话,今晚上出了这门,这事以后就别来找我。”

    老大老二都沉默了.......

    .......

    皇上放下手中奏折,揉了揉眉心:“杨洪昭来的折子,他说瓜州水寨子已经搭得差不多,不过军心不是很稳。”

    皇后上前,一边轻轻为他按摩太阳穴一边道:“能挺过来就好。”

    “是啊,能挺过来已是万幸,可他奏折中也直言不讳,军队士气低迷,因太子之过,众多军士对太子颇有微词,特别是听说太子只是禁足东宫之后。”皇上叹气:“哼,不孝子给朕惹下的麻烦!”

    “太子终归是太子,贵为东宫,是天家之本。”皇后一边给皇帝按摩一边道:“岂是他们胆敢言语评判的。”

    皇上靠着椅背:“古之圣贤有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朕便是天子也左右不了天下悠悠之口。”

    他说着闭上眼睛:“太子这次,真是丢尽天家脸面,还害死众多将士,军中有微词也可以理解,朕早有预料。”

    “陛下准备如何如何处理这事。”皇后问。

    皇帝缓缓站起来,旁边宫女为他披上精致紫色裘皮斗篷,然后安静一会儿,皇后端起茶杯,正准备上前,皇上突然轻声道:“朕想让星洲到南方去。”

    皇后手中茶杯一颤抖,差点脱手:“陛下!这......”

    “你听朕说完。”皇上压压手道,然后走到皇后身边:“朕并非让他去打仗,身为天家子弟,无须身先士卒,自降身份,成兵将走卒,他只要身在前线就能稳定军心,助长士气,得天下人心。

    朕当初派太子去就是这个道理,故意让他晚上杨洪昭几日才出京也是,他只要跟着大军,天下人便会说天家太子亲临前线,亲征叛逆,无不欢呼雀跃,可惜他不懂!

    现在鞍峡口一败,南方天家名声大不如前,正是需要有人能身在南方,稳定军心,振奋士气,重塑我天家威严的时候。

    朕已经遣一军人马保护他,不会有大事。待枢密院整备完毕,兵马交接之日朕也会亲自交待,他到南方无须上阵,务须杀敌,只用好好稳定军心,坐等军功就行。”

    “可,可南方终归是纷乱之地,叛逆横行......”皇后还是不放心。

    皇帝摆摆手:“朕自会给他些时日接容禁军,可身为皇家子弟,总要有担当才行,众多大臣也信其才能,不用担心。昱儿不堪大用,林王、潇王有英年早逝,皇孙中只有他被朝臣看中。”

    “可......”皇后还想说什么,被皇帝抬手打断。

    “朕意已决,不过与你说说,让你务须担忧罢了。”说罢不理皇后,转身入了内殿。

    皇后张张嘴,终是不敢说话了。

    ......

    李星洲逐渐发现诗语的不对劲,这几天她好几次和秋儿独处时提起珍宝阁之事,两人独处时她会时不时会要自己听她唱词,可提及搬到王府去的事,她还是坚持反对。

    “你为什么要签这种契书?”诗语指着桌面上的一沓纸,不解的看着他,一脸不满。

    李星洲低头看了一眼,那些正是船厂工人的合同,还有一些是空白的。

    他轻轻一拉,将女人拉到自己怀中:“你的夫君自有打算,乖乖听话,让珍宝阁所有人都签。”

    “可这......这太荒唐了!”诗语还是不解。

    他也不知如何解释:“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诗语白了他一眼,还是收下这些新的契约。

    这契约当然不是后世的劳动合同,更多的人身权力保障能激发劳动热情,从而解放生产力,但问题在于这个时代缺乏监管。

    景朝,甚至说这个时代的国法并没有那么严格,更多是人治。

    在后世,当一个争议进入人们目光,不管法律能否落实到位,钻法律漏洞也好,表面工作也好,都必须是有说得通的说法,这就是法制至上,所有人必须依附或者遵从于法律,哪怕做样子也是。

    可现在的时代不同,皇帝一句话,就是景朝王法也要让道,而且名正言顺。

    甚至务须皇帝,像德公之类的大臣,一句话就能定事。

    这种情况下,监管是无力的。

    即便他合同写明赋予工人们各种自由权利,朝廷不承认,开元府也不会,那谁来监管?总不能自己监管自己,根本没有说服力,无法激发劳动热情。

    契约路线走不通,可随着王府不断壮大,当前的雇佣方式已经开始限制生产力解放。

    李星洲只能走另外一条,那就是利用生物本能。

    人的大脑运作是依靠反馈的,从心理学角度,这意味着人其实并不了解或者完全掌控自己的,需要激励和反馈才能激发内在潜力。

    很多事情并非难,而是长期缺乏反馈导致的意志丧失,难以坚持。

    好比高考600分和高考400分,中间差距200分,实际差距很可能就是摩托车和宝马,出租房和小别墅的差距,天上地下。

    可其实200分并不多,高中三年,少算900天,平均到每一天,从400分进步到600分,每天只需进步0.2分,也就是,10天只用进步2分,然后日积月累,就可以从400分到600分,这期间还有195天时间可以用于休息放松。

    问题在于能做到人如同凤毛麟角,理论与现实差距巨大。

    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缺少反馈。

    学生努力做习题一天,我进步了吗?进步了多少?

    完全不知道......

    没有任何反馈,没有半点成就感。

    人的大脑在接受反馈之后产生刺激,随后才会兴奋,继而成为新的动力。

    这是一个循环,可长时间没有反馈,自己进步了吗?不知道,进步多少?不知道,这种毫无结果的努力让大脑缺乏反馈,消磨人的意志,的不到反馈的人也随着失去前进动力,无法坚持。

    所以这明明是很简单的每天进步0.2,十天进步2分的事,却少有人能坚持到底,因为没有反馈就没有动力。

    人都不害怕努力,而是害怕没有结果的努力,这是我们大脑工作的方式决定的。

    因此,及时的反馈是最能激发人们劳动热情的。

    人类发展史也可以从这方面去解读,从最开始的奴隶制,奴隶身为主人私有财产,是终身制的,劳动都是义务,没有任何报酬。

    相当于所有劳动终身没有反馈,怎么可能激发人民的劳动热情,解放劳动力呢?

    随后奴隶制因限制生产力而被淘汰,文明向前进步,再到封建社会,也是如今景朝的制度。

    奴隶表面被废除,但很多人卖身大户人家,长工一做十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

    虽然有了报酬,付出的劳动,然后得到报酬这个反馈周期长达十几年,数十年。

    虽比奴隶制度的劳动毫无反馈好,可几十年的反馈周期早将人所有的劳动热情耗尽,何来劳动热情,对劳动力解放也是十分不利。

    而到近现代,契约制,劳动合同逐渐建立,报酬从数十年的长工变成年薪,逐渐变为月薪,甚至到现代有很多日薪,发达国家开始流行时薪结算。

    变化不单单只是因为完善社会监管体制,还有高效告速的生活节奏导致。

    更多的是因为这种做法符合人的生理和心理规律,快速给予人们的劳动与反馈,让人们产生连续不断成就感,将能最大限度激发人们的劳动热情,解放劳动力。

    李星洲无法做到完善监管体制,启发敏智之类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又一点他是能做到的,激发人们的劳动热情,进一步解放劳动力。

    ......

    他和工人们签下的新契约在人身权力方面并没有太大改动,改动的地方在于签一次有效期五年,不再一次性付清买身的钱,而是改为每月一发的月钱,但比之前要高许多。

    这种月钱和王府中的月钱不同。

    王府中下人的月钱全看主人高兴,发多少,发不发全看李星洲心情,同时,王府下人即便没有月钱,吃喝拉撒睡住,王府也是会负责的。

    而船厂工人们的月钱是他们所有收入,是劳动所得,是他们的经济来源,生存之本。

    在合同里,李星洲第一次将之定义为“工资”一词。

    可问题也来了,因为缺乏监管,很多工人对此并不信任。

    之前卖身魏家几十年虽然毫无尊严,报酬也少,但至少能保证有吃的,可以过日子,因为他们就是魏家的财源。

    现在看似工资高了,也不受太多束缚,更有自由,可王府要是不讲信用,突然不发工资,他们能怎么办?找谁说理......

    李星洲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信誉是需要时间建立的。

    .......

    三月中旬,王府已经囤积五百多斤熟铁片,八百多枚手雷,还有两百二十四把遂发枪,季春生每天带来朝廷的消息,枢密院接受神武军第五厢已经进入尾声。

    李星洲摩拳擦掌,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接手自己的第一支武装力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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