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贾元春匆匆告诉薛宝儿,她也是刚收到薛宝儿入选赞善的消息,是安宁郡主派人暗中告知她的。

    相比急于撇清的王熙鸾,贾元春脑子就清醒多了。

    薛宝儿虽是商门女,说出去并不光彩,可她们毕竟是嫡亲的表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且在内务府领职时,她看得分明,薛宝儿的保荐人从王家二舅母赫然变成了德宁长公主。

    谁不知德宁长公主是皇帝亲姐,又有从龙之功,最得爱重。若攀上这棵大树,她也不必在慈宁宫苦熬岁月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贾元春每天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面对,生怕有半点行差踏错,辜负了整个家族对她寄予的厚望。

    今日安国公世子强闯宫门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贾元春自然也听说了,下午外出办差时便遇到了安宁郡主派来之人,特意嘱咐她留意宫学那边的动静。

    临近黄昏时,薛宝儿果然出事了,问题还很棘手。

    尚仪局的杨尚仪素来以严苛著称,还患有洁症,最见不得饭菜油污,曾因礼服不洁打过公主手板,也曾杖责女官。

    听说薛家表妹自幼体弱,几板子下去怕是吃不消的。若因此被赶出宫去,她脸上也无光,还错失了攀附德宁长公主的机会。

    派出去的宫女急匆匆跑来告知她,贾元春急中生智拿了女官服去追,也不知赶不赶得及,谁知才出门去便与薛宝儿撞了个对脸。

    沾上油污的水色缂丝衣裙没错,成套翡翠珠花也没错,这般豪奢可不是一般女官能负担起的。

    不是薛家表妹还能是谁?

    认出薛宝儿,她并没急着与她相认。见薛宝儿抱着官服不动,贾元春一颗心才放回肚里,还好是个谨慎有城府的,不会轻易被人哄骗了去。

    受了委屈骤然见到亲人也能保持冷静,不哭不闹不抱怨,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来说委实不易。

    贾元春自己便是这样一个人,看见薛宝儿就好像看见了刚刚进宫时的自己,不禁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表妹生出些亲近感。

    “表姐,我想请你帮个忙。”薛宝儿稚嫩的嗓音打断了贾元春飘远的思绪。

    贾元春一怔,听薛宝儿又道:“表姐可否帮忙查一下,今日撞了我的宫女是哪个宫的?”

    “你怀疑有人故意为之?”贾元春听出了弦外之音。

    薛宝儿也不确定:“小心一点总是好的。我刚进宫,不懂规矩,很怕得罪人而不自知。”

    她所求之事贾元春早问过了,便答:“撞你那个宫女是宜春宫的。”

    “宜春宫是淑妃娘娘的寝宫。”贾元春想了想,又道,“淑妃娘娘是静娴公主的生母,我听说静娴公主也在宫学读书。”

    还以为是皇后宫里的。

    难道是她想错了?

    得到这个答案,薛宝儿把今日与萧姝儿的龃龉同贾元春说了,贾元春认真听完道:“我听说静娴公主出生时,正赶上皇后小产,圣上为宽慰皇后便把襁褓里的静娴公主交给皇后抚养。静娴公主与淑妃并不亲近,今日这事当是巧合。”

    看来是她想多了,这一出又一出的,快把她逼成被迫害妄想症了。

    走到尚仪局门口,贾元春给薛宝儿整了整衣领,最小号的女官服穿在她身上还嫌大。

    分开时,贾元春伸手取下薛宝儿丫髻上的翡翠珠花,温声给她解释:“宫里有规矩,女官不准戴钗环,你素发去见杨尚仪,许能减轻些责罚。”

    其实赞善算不得真正的女官,对于穿戴几乎没什么要求,可薛宝儿到底来迟犯错在先,严格要求自己总不会错。

    薛宝儿知道她是好意,便应了声好,由宫女将她带了进去。

    赞善平白少了一个,还得派人去寻,让本来人手就不够的尚仪局越发捉襟见肘。

    后宫有六局,都是伺候贵人们的所在,唯独尚仪局到处挑刺立规矩,本就不怎么讨喜。再加上杨尚仪性格寡淡,不善奉承钻营,这几年越发被边缘化。

    无缘封赏,出了问题却要被牵累,连带着没人愿意留在尚仪局做这吃力不讨好的活计。

    尚仪局留不住人,编制逐年缩减,派出几个去寻人,杨尚仪只好亲自教规矩,时不时指挥宫女进行示范,还要分心惦记那个中途掉队的倒霉蛋,盼着早些找到,别出什么事才好。

    这时有人通报:“薛赞善来了。”

    杨尚仪皱眉看向门口,只见一个瓷娃娃似的漂亮小姑娘低眉垂眼让宫女引着往里走。

    小姑娘头上梳了两个简单的丫髻,乌压压的长发上面没戴任何首饰,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跑的,一张小脸惨白,额头上沁出细汗。

    还知道取掉首饰,看来是个懂规矩的,杨尚仪的眉头逐渐舒展开,目光仍旧犀利冰冷,沉声问:“为何迟来?”

    其实原因杨尚仪早已知晓,只是想听她如何为自己开脱。

    理由薛宝儿早想好了,来的路上讲给贾元春听,贾元春帮她改了改,她便按照贾元春教的说了:“下官此前并未领职,没有聆听尚仪教诲的资格,故先去了内务府领职,换上官服、腰牌才来。”

    贾元春告诉她,在杨尚仪眼中宫规大于天,按宫规办事总不会出错。

    没有告状,没有抱怨,甚至不提为何没去领职,主动避开许多忌讳,年纪如此小便懂得谨言慎行。

    最最重要的是,其言行竟无一条触犯宫规,想罚她都难。

    杨尚仪下意识放缓了声音,问题却是比较刁钻的:“如此说,你并无错处了?”

    薛宝儿现学现卖朝杨尚仪拱手垂头:“下官有两处错,其一,应该早去内务府领职,其二,去内务府前应说与领队女官知晓。”

    太傅授课的习惯杨尚仪自然知晓,多年来听公主们抱怨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中午听说安宁郡主被传到养心殿问话,险些罚跪,她身边的赞善也险些被杖责。怕是午膳也来不及吃便又要回宫学上课,然后无缝衔接被尚仪局的人接走。

    便是三头六臂也没时间去内务府领职的。

    领队女官的职责是按时将人送到,仪容仪表是否整洁不是她能评判的。

    即便说与领队女官知晓,也不过直接被带回尚仪局领罚。

    想到撞翻食盒的饭菜油污,杨尚仪就是一阵恶心反胃。

    幸亏没直接过来。

    此时杨尚仪心里的火气竟是全消了,她看向薛宝儿问出最后一个刁钻的问题:“你认识内务府?”

    薛宝儿:“……下官从未进过宫,自是不认识的,路过慈宁宫时恰好遇见一个好心的女官,是她带下官去的内务府。”

    说着满脸肉疼地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丫髻。

    她不能暴露贾元春,更不能提卫持。

    杨尚仪有点想笑却绷紧了唇角,心道,就说她怎么知道女官不准佩戴首饰,原来这首饰拿去做了买路钱。

    虽然没有触犯宫规,到底来迟了,不管什么原因小惩大诫还是要的。

    至于怎么罚,这小小的赞善却给她出了个难题。

    往常她处罚人都是依照宫规,可这回人家并没触犯宫规,杨尚仪默了默,严肃道:“去找素心领五……哦,不,三个手板。”

    薛宝儿乖巧领命。

    素心听说顿时瞪圆了眼睛,领队女官还罚了二十个呢!

    当时杨尚仪听说走丢了一个赞善,脸沉得都快拧出水来,急忙派人去找,只好自己拖着病体给赞善们讲规矩,吓得她们大气也不敢喘,底下伺候的宫人更是噤若寒蝉。

    到头来只罚三个手板?

    素心朝薛宝儿身后的宫女望去,宫女会意朝她点点头,带话道:“尚仪还说,薛赞善的手明日要拿笔。”

    素心长年掌罚,手上自然有一套功夫,听说便只拿戒尺不轻不重地打了三下,隔着帘子听起来吓人,其实连油皮也不曾弄破。

    薛宝儿忍着疼回去继续学规矩。

    杨尚仪讲着讲着发现薛宝儿脸色越发苍白,身体好像还在微微发抖,便问她:“薛赞善,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薛宝儿确实很不舒服,她猜卫持已经离宫,再无人能压制她体内的美人鱼特质。

    “想是跑累了,下官想喝点水。”薛宝儿现在又干又渴,浑身无力。

    素心忙端来茶水递给她,薛宝儿喝了一口便放在旁边,太热,烫嘴。

    很快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薛宝儿照例没什么胃口,推说累了便先去梳洗,泡在冷水浴桶里昏睡过去。

    赞善不比一般女官,都是都中权贵人家的女眷,宫里特意为她们准备了单间,并没人发现薛宝儿在浴桶里泡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天不亮,薛宝儿被一阵窒息感惊醒,她慌忙坐直身体清醒过来。

    服下冷香丸,她才有力气站起身给自己换了一套干净衣服,费力挪到床榻边躺下,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不能再等了!

    今天,就是今天,必须与仁亲王说上话!

    起床的时辰到了,伺候的宫女走进来惊喜地发现薛赞善已然收拾整齐,准备去宫门口接人了。

    虽然有冷香丸的加持,薛宝儿仍是走不快,每走一步脚下都传来细细密密的疼,好容易捱到宫门口状况也不见好转。

    卫持果然没来,只有安宁郡主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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