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光盛宴是晋国每任新君一生仅有一次的盛事,八方来贺,天子赐恩,国朝同庆三日,举四海荣光。只是众人皆不知本该三年前举办的海光盛宴耽搁至今的真实原因,只道是国君勤政,一耽搁就耽搁了三年。
而这样的盛事,负责的官员往往都要绞尽脑汁地筹办,既要因沿祖上的规制,又要有新奇可取之处。
董大夫作为这场盛事的筹办者,头发都眼见着白了一把。
太后和国君之间的对抗,明面上是毫无破绽的,上演着母慈子孝的戏码。但董大夫作为三公五老中的一位,亲身经历过三年前大兴宫麟化殿那场变故,比其他人要门清儿。
所以他也没着急站队,谁会知道最后的赢家是年纪轻轻的陛下,还是手中尚握有部分军政大权的老成持重的太后呢?
是以,三年前太后往他家谧园里塞了个姑娘进来,说是为海光盛宴培养的献舞之人时,他也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太后是用心培养那个姑娘的,他自然也要用心。
他也是眼见着那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逐渐地长成倾国倾城的模样,颇有种养女儿的感觉。
女儿大了,留不住了,好在新君姬昼还算可以。
而现在,他是万分悔恨平日里怎么没多给大慈恩寺捐银子攒功德。都这个节骨眼上了,突然杀出一位薄大小姐,盛气凌人颐指气使地指着她自己说,我,薄云钿,今天要献舞。
他当时听了,以为自己还做梦没有醒,谁知道薄大小姐朝他近了一步,微眯着眼睛,说:“太后姑母的话,董大人也不听了吗?”
识相一点的,自然就该顺着这话说一番啊对对对,大小姐如何如何优秀自然能胜任献舞云云。
但董大夫心想他这不是还没站队么,怎么就被薄大小姐直接打成了太后党。
董大夫素来有个刚正不阿的人设,是以此时耿直地顶撞大小姐两句自然不为过。可之后呢?董大夫自然记得杨郡薄氏镇在晋西,她的父兄可都不是吃素的。
深谙沉默的力量的董大夫默默差使了手下机灵的小吏赶去慈宁宫问太后的意思,谁知道太后直接就称了病不参宴,连一句话也不给他。
这下,两个姑娘的难题,太后是完全抛给了他。
董大夫觉得自己的头发又要白上一把。既然太后也装傻,他只好跟着装傻了,所以沉吟了片刻,决定赶紧去把备案里叶琬的名字给替换掉。
虽然,这欺君一罪肯定是逃不了的。
他也是埋怨太后的,怎么自己一家还搞出两个姑娘来争?倒也不能叫做两个姑娘的争斗,因为另一位姑娘此时完全是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薄云钿今日的确是盛装,董大夫想,也不知道薄大小姐的技艺练得如何,舞跳得怎么样,若是此时出了岔子,他可就是当了冤大头了。
董大夫这边是一团乱麻,但不妨碍小宛还撑着瞌睡领着两个丫头正在过去寻他的路上。
小宛费了老大的力气摸到了礼光殿的大门口。
礼光殿今日宾客如云,八方来使,王公贵族跟路边的花儿似的一抓一大把,她这个表姑娘能有什么立足之地。
礼光殿外头张灯结彩,一派瑞气祥和,宫门口左右廊上蹲了一列的铜炉,炉中升起白茫茫的雾气,将这宫殿烘云托月得宛入仙境。
这是董大夫斥巨资自西域学来的伎俩。
赴宴的王公贵族三三两两到场,自然有官员打点迎客。见着了立在不远处的小宛,许是因为她身上这件还算华贵的裙子便以为她也是某国贵客,所以满脸笑意地迎了过来,先朝小宛一揖,小宛被这突如其来的礼敬吓了一跳,连忙还礼。
“小姐是赴宴的贵客否?”
她这时若是说不是客人,是工作人员,但又没有任何的凭证,决计进不去这礼光殿的,小宛心虚道:“我是……是跟着薄姐姐来的,就是杨郡的薄姐姐。”
小宛还并不知道薄云钿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但自己跟她也算是“沾亲带故”,薄云钿必是宾客之列,说她带上自己也不是不行嘛。
她哪里知道延请的名单是国君亲自过目,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的。
若是她说是其他人要带自己来,这位官员是必定不信的,指不定就要查验她的帖子;但官员一听薄大小姐之名,直接肃然起敬——是薄大小姐的话,那的确是情有可原。
他是对薄大小姐那张扬个性有所耳闻,听说她最喜欢带着自家表姐妹穷亲戚去参加各类盛事,然后踩着她的姐妹们来捧高自己,以她们的土味为乐。
是以他甚至有些担忧这位姑娘,虽红纱缚面,却隐约瞧得出颜色丝毫不逊于薄大小姐的。恐怕待会儿还会被薄大小姐弄得出丑呢。
谁让薄大小姐素来是这晋国王公贵族都争相捧着的姑娘,父兄手握重兵,姑母是太后,表兄是国君,且杨郡百年世家屹立不倒,门客遍布天下,薄家人的头发丝掉了一根,朝野怕都要震一震。
可怜那钧武侯年过五十还得了这个女儿,爱得跟眼珠子似的,几个哥哥也都是把这小妹妹捧在掌心里,养成她一副娇纵跋扈的个性。
她怕是以为她那位表哥也是吃素的了,主意都打到了他的头上。
小宛并不完全明白这位差官怎么突然看着她的目光带有浓浓的同情,仿佛她即将遭遇什么大厄,但她不及深思,觅秀已连拖带拽地把她给拽进了门。
礼光殿外殿尚有官员筹备,正殿才是真正饮宴之所。她打量着礼光殿内内外外,雕梁画栋,团凤游螭,碧瓦飞甍,钩心斗角,莫不精致轩丽,贵气横生。
小宛还在神游天外,想着这一块砖瓦得多少银子,能买多少根糖葫芦,觅秀都快把她胳膊摇断了:“姑娘!姑娘快去呀!”
显然觅秀是一眼瞧见不知哪里走出来的董大夫了。董大夫从游廊过来,还在跟边上一位大人严肃地说着什么,一张国字脸快要皱成圆脸了。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终得过去,小宛如是想。
她从容步到董大人跟前,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道:“大人,叶琬许久不见宫里人的安排,擅自寻了来,还望大人不要见怪……只是叶琬不知大人究竟的安排是……?”
她也不知自己心底有没有想要董大人给她做主,也许那样董大人就要得罪了薄大小姐。但若说什么没有一丝期盼的,也不能够问心无愧,谁私心里又不期望得一点偏心呢?
她无意识地绞着手指,落在觅秀的眼睛里,姑娘那是不自信的表现,觅秀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太紧张。
她微微咬着下唇。余光扫着四周,却忽然瞥见一道绯红的身影沿着游廊直往她这边气势汹汹地行来。
气势汹汹,她想,这词的确合适,那位姑娘的衣裙翻飞得厉害,几乎要翻成一朵鲜艳夺目且正盛放的芍药。
董大人大抵没料到她能寻到礼光殿外殿来,先是诧异了一下,随后低叹:“此事到底是老夫虑事不周,对不住叶姑娘了。薄大小姐已在名册上添了名字,”他捋了一把胡子,偏了头,续道:“叶姑娘若是要回谧园去,老夫命人替叶姑娘备车马。”
觅秀使劲给她使眼色,她撅撅嘴,隐匿了心中一分不情愿地继续开口:“可大人先前已在案中录下叶琬的名字,如今临时改替,大人这番作为,若是陛下知晓了……?”
聪明人会将话留一半,好让旁人继续遐思去,而她话留一半,着实是因为她并不知陛下若知晓了究竟会怎么办。但她揣度一定是极难熬的处罚,八万遍论语可见一斑。
这时候骤闻一道娇莺般的声音响起,小宛抬起眼,正好与那位芍药花似的姑娘四目相对。
“哦,欺君?董大夫方才原是在愁这个?这很好办,董大夫替叶姑娘报一个断了腿脚上去,由我薄云钿顶替上就是了。”
小宛只见这位姑娘梳着朝仙髻,簪了一枝艳朱色的花,生得眉目浓丽,一双眼的眼角仿佛带了钩子。唇色红得欲滴,她觉得唯有春夏季里成熟的樱桃可以与之一较高下了。
她今日着的是袭朱裙,是为显喜庆,而薄云钿也是袭红裙,似比之她的裙子要红得更深浓些,衣裙上掺金线绣有细微花纹,她微微抬袖,那些花纹便折射起光来,晃人眼睛。
她想,这位薄大小姐就算不是大小姐,也可以靠脸吃饭。
薄大小姐却并非是在说什么玩笑话,她虽脸上含着几分笑意,但那只令人看得心慌。
“可咱们姑娘又没有伤了手脚,大小姐今日这般,难道不怕……不怕欺君么?”觅秀扬起头,把小宛给拉到了她身后护着,直视薄云钿。
薄云钿扬了扬眉:“你怎么晓得本小姐欺君?你们姑娘若是真的伤了手脚,可不就不算欺君了?”她声音宛转,一字一字余韵留长,却教在场的人纷纷胆寒起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简直再明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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