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宛这五日过得很畅快,虽然她稀里糊涂地就要嫁人了。
要嫁人的姑娘在成亲前是要愁一愁的,譬如愁一愁未来夫婿是美是丑,有无房马,年纪如何,婆母怎样。
小宛于是照例愁了一愁,但觉自己并没有什么好愁的。
首先,她即将要嫁的夫婿自然是美的。
她撑着腮坐在客居的窗前拨弄着秋海棠的一片叶子,想到那天姬昼抱着她撇下那群大臣走了又半晌,这才有几个贴心的小公公来替他们俩撑伞。
小宛彼时心想,他们反应这么迟钝,得扣他们月钱。淋着了她是不打紧的,淋着了姬昼,她怎么想也觉得不是一件小事。
但他似乎并没有怪罪他们,却是微微低头,含笑对她说:“小宛,你肯替我撑伞么?”他目光向左右一瞥后又看了看她,以表示自己双手腾不开,躲在兜帽里的她立即就探出了头答道:“好——”,同时也从他的披风里探出了手去接过小太监垂首恭恭敬敬递过来的纸伞。
直起身体的幅度稍微有些大,她转头时,迎面就撞见青年的脸,距离不算特别近,但把他的眉睫看得都一清二楚。
刀削斧刻般的面容,唇红齿白,鼻若悬胆,修长的眉,一双眸子漆黑而且深邃,纤密的睫毛遮着眼帘。
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一张脸,小宛想了想,觉得他若是个女子,也可以靠脸吃饭;继而又想了想,即使他是个男子,还是可以靠脸吃饭。
此时他似含着一星半点的笑意,也能叫人看了就心花怒放,至少小宛此刻看了,心里的烟花就放个不停,噼噼啪啪的,快叫她给乐晕了。
她甚至想,就算叫她倒贴她仅有的五十八两二钱银子去睡他一晚,她也乐意。
她素来乐意把钱花在能令自己很快乐的地方。
而她也没有故作什么含羞带怯的姿态了,刚刚姬昼那番话的意思不言而喻,既然日后是铁定要做夫妻的了,她的扭捏还有个什么意思?她还有些懊悔之前的一路上那些做作的话了呢。
她眨了眨眼,止不住地觉得,哪怕以后她和这个白袍青年会是你死我活的境地,至少这一刻还值得她惦记余生。
她用左手笔直地举着那一柄二十四骨湘妃竹油纸伞,右手么,因为要支承起身子来,顺理成章地就圈上了姬昼的脖颈。
她哪里会注意到,雨声淅淅沥沥里,白衣青年的呼吸乱了一拍。她过了一会儿又感到脖子架空并不舒服,便自来熟地将头轻轻靠在了青年的肩膀上,那股松檀的清冽的气息一股脑儿冲上来后,便仅是微弱地萦绕着她的鼻尖。
清冽。她默念着这个词,觉得对姬昼而言,这个词是那样合适。
这把伞的伞面绘制着十来盏优昙花,洁白璀璨,耀眼夺目。
思绪戛然而止,她觉得姬昼在容貌上简直无可挑剔,她跟他若是在一起,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衬托得黯然失色。
至于其他的,就更不必去愁了。
姬昼虽然节俭,但还是有独门独院的一座王宫,不必交付房租;车马也是品牌繁多,包括但不限于燕国进口的汗血宝马金银车等诸多大牌豪车。
年纪虽然大了一点,但丝毫看不出是二十四岁的男人,仍然和十八岁没有分别,小宛认为可以当他做十八岁的。
婆母太后,小宛虽然愁了一会儿,但也没太久,太后为难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并不需要浪费成婚前她作为单身少女最后的好日子来为此发愁。
而她么,虽然是如夫人,可姬昼并没有王后,偌大后宫里只她一位如夫人,她已经心满意足。
所以,当一切愁都不必去愁的时候,小宛每天都活得很畅快,如果腿不是那么痛的话,她还可以更畅快点。
她看了看自己的腿,姬昼抱着她去了太医院,太医们纷纷表示诚惶诚恐,诚惶诚恐地替她看了半天,得出结论是并未骨折,只是骨头错了位。她心里想,这般她很快就又可以跳舞了。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怎么冒出来这个想法的,只是想,自己并未献舞,可他仍然答应要娶自己,她亏欠他一场舞,她一定要报还他。
觅秀忽然打帘子进来,笑说:“姑娘,可要传晚膳?”
那日觅秀和寻音被找回来的时候,无不是被雨淋得透透的,她们虽然淋了雨,但见到自家姑娘时,却是两眼冒火花似的就要扑过来哭喊“姑娘”,小宛知道单凭见到自己,寻音大抵会大哭一场,稳重的觅秀却不会。
觅秀那句姑娘后头未竟的话,小宛略想了想就知道一定是“姑娘,呜呜呜,咱们终于熬出头了,呜呜呜……”
小宛还能想象到章姑姑得到宫里消息的时候该多高兴。
董大人呢?也许一面发愁一面也是高兴的。
大家都是高兴的,她么,她大约也是高兴的吧。
她停止拨弄那秋海棠的叶子,侧了侧身,懒懒道了个“嗯,传吧”。她觉得自己得有点儿宠妃的做派,刚刚那三个字似乎还不够慵懒,于是轻咳了咳,往榻上歪了一点,手撑着腮,目光似落未落地朝向虚空,重复了一遍:“嗯~传吧。”
觅秀看得很无语。
而晚间最值得她高兴的是,晚膳里竟有一道她特别爱吃的松鼠鳜鱼。
这道菜在绛都最奢华的酒楼望仙楼要二两银子,取最鲜嫩的鳜鱼,用最精致的刀工,最细巧的烹饪法子做出来的……,总之,要二两银子。
此时,松鼠鳜鱼就摆在她的面前。她托着腮唉声叹气:“唉。”
“为什么叹气?”一道清雅含笑的声音忽然响在耳边,下一刻就响起满屋子行礼的声音,她刚要起身,就见白衣青年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免礼。
烛光下,青年那张白皙的面容被晕上淡淡的影子,甚至添了一丝旖/旎的红。
他的长发没有束得特别规整,而是只用一支白玉簪子挽住,许多凌乱的发丝或贴着他的额角鬓边,漆黑的发,漆黑的眼睛,眼睛里还闪着一点星光,与白衣相映,像……
像志怪传说里被狐狸精吸食/精元的俊美书生。
她扑哧一下笑出来,落在姬昼的眼中,何尝不是星河璀璨,烟花一瞬。
她不预姬昼这时候会来——她对姬昼的了解还仅限于在谧园的时候听过的那些传闻,所以她是拿他当个正人君子看待的。
可正人君子,怎么会在册封礼之前偷偷过来找她啊?民间成婚的男女,拜堂前还不能见面的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这个解释没有很难,不过是他没有把他们两个人当成民间成婚的男女,只是她身在局中,没有想过他此时的心中到底有没有自己。
又或者,她最是会自欺欺人,哪怕她知道,也绝不愿意相信的。
姬昼落座在她的右手侧。
“小宛,你还没有说为什么叹气?”他的目光扫过满桌山珍海味,虽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但并未表露更多的不满。“是王宫中的菜肴不合胃口么?”
他这样问了,小宛自然要答,连忙道:“小宛很喜欢的。”只是话忽然被觅秀笑着打断:“陛下不知,姑娘从前喜欢这松鼠鳜鱼,却很少能吃到,所以触‘景’生情呢。”
姬昼轻轻一瞥那道看起来并不起眼的松鼠鳜鱼,说实话,他从未刻意记过自己的喜好,都有底下人贴心地奉上。
只是他不禁去想,他的小宛,当年是最不喜欢吃鱼的,因为鱼刺实在太多,她又实在太笨了,总是被卡住。太笨了,他想着想着,却忍不住觉得那样的她很可爱。
他的小宛已经没有了啊。他刚刚不经意流露出的笑容迅速敛去。
他撑着额角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
寻音这时也接话道:“是呢,奴婢记得两年前,姑娘为了尝尝望仙楼新出的这道松鼠鳜鱼,三天抄了十遍金刚经。”
饶是姬昼也微微诧异了一下,金刚经有五千多字,岂不是三天抄了五万字?
小宛脸上红了红:“什,什么,没有,没有的事……我能是那样的人吗?”
寻音掩着嘴笑了笑,说:“姑娘当时还作打油诗呢。”
姬昼的身子向前倾了倾,来了点兴趣:“什么诗?”
小宛瞪大眼睛朝着寻音使劲摇头表示不要,寻音只当没看见,自顾自地说道:“姑娘当时看着摆在桌子上那么巴掌大的一盘松鼠鳜鱼,说,”她清了清嗓子,“松鼠鱼,吃一片,金刚经,抄一遍,手也酸,眼也干,奈何侬嘴馋,银子都不见……一个钱,两个钱,三个钱,都不见,一钱都不见……”
小宛只恨不得去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寻音这丫头是天真活泼,天真的是不是有点过头了,她若不是对她知根知底,一定会以为寻音是薄大小姐派过来潜伏在她身边专门拆她台的。
姬昼听了后,忍俊不禁,仿佛眼底都是笑意般看向低着头的小宛。
“你若喜欢,过几日,孤叫人请那望仙楼的厨子进宫来。”他含笑看着她时,好像有万千星河流淌进了他的眼睛。
小宛闻言,心中似被熨帖到,只觉此刻温情正好,若是可以长久一些,就更好了。
日子到了册封礼宴那一日,九月二十,距离最近的吉日。
而董六公子已经摩拳擦掌整整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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