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稳的步伐堪堪顿在她的面前,眼边的烛光被人的影子遮去,投下的一道清寒的目光,令小宛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都有些底气不足。

    “臣……”宫殊玉的目光扫过了小宛的脸颊,那是位高权重者多年权势熏陶所造就的冷厉,但那冷厉里掺了过多的诧异使其威力大打折扣。宫殊玉诧异之下,目光多停留了两瞬,顿住了话头。

    小宛昂了昂头,使劲做出自信满满的样子,要不是实在不方便撒谎,她都想要说刚刚他们路上撞的是她同胞妹妹,不是她了。

    小宛理解他的诧异,怎么会有宠妃坐在地上要讹钱。但那绝不能被传出去,因为太丢人了。“咳,咳咳,……”她夸张地咳嗽了几声,宫殊玉立即回了神,恭敬有节行了一礼,声音仍然沉稳清冷:“臣眼拙,不识是夫人凤驾,方才冲撞夫人,多有冒犯,臣替十四向夫人赔礼。”

    宫拂衣却猛地抱上他端着的胳膊,卖力地摇了摇,泪眼汪汪:“哥哥……”

    小宛把眼撇开,她实在看不得这些。

    因为她从来就没有。

    宫殊玉的目光在小宛没注意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柔和了许多,嗓音虽然还是一般沉稳清冷,却夹杂了些许拿她没办法的宠溺味道:“拂衣,你刚刚在作甚?陛下不是命你来看望夫人么?”

    小宛不待她回答,便在一边凉凉道:“看来宫大人也是来看望我的?不必了。”

    宫殊玉听得出她语声中有淡淡讽刺,心里不由回想起方才这姑娘坐在地上要钱的样子,生出怪异的好笑感。他面上自然还是寒霜一片,但是嘴角已经含了点笑——不是他想笑,是真的很好笑啊。

    小宛把眼觑向了宫殊玉,只见海灯的光辉照映下,他的容貌一半被埋在阴影里,一半显出来洁白的光。

    宫殊玉生得剑眉星目,墨发高束,眼眸如星,目光如刀。着了件花样繁复的白袍,腰上勾着墨玉带,佩有一柄长剑。剑鞘上挂了枚竹青色穗子,但手艺似乎不怎么样,打得歪歪扭扭的。

    他的唇紧紧地抿着,此时居然有些压抑的笑意,看得小宛一肚子火,这宫家的兄妹是专程来看她笑话的了?

    “哥哥,拂衣是诚心向夫人赔罪的,方才,方才夫人却……”说着,宫拂衣又挤了两滴眼泪下来,“夫人若是瞧不上拂衣,拂衣便也不来凑趣,可夫人作甚要羞辱我跟哥哥?难道是庶出,便不配跟夫人讲话了么?”

    宫殊玉看到妹妹落泪,眉便蹙了起来,又将目光点在小宛面前,不过为守臣礼,没有直视她。

    方才那一瞥已堪称惊鸿,他为自己的上司有些担心,面对如此的美人,还能守住自己的心么?

    那朵盛开在她眉心的断肠花,画得格外妩媚艳丽,同那点星眸相映,天真而明艳。这位夫人眉目浓丽,偏偏眼底清明纯净,是有诱人之力而无诱人之心的美色。

    不过,他也仅仅是赞叹着她的美貌,并未深思过其他。

    小宛才不知道这男人到底在想什么,表演太多也委实累得慌。

    她身子向后靠了靠,梗着脖子,目光抬至虚空,并不望他们,却望见了那面蛛网。小蜘蛛很努力地结成了一张小小的网,它大约是期盼能够藉此长久地生存,那蛛网就是它的希望吧?

    但此时,或许是刚刚开门时涌进来的夜风大了些,蛛网竟被吹得零挂在梁上,一角孤悬,一面飘摇,小蜘蛛挂在网上也随风飘荡。

    小宛忽然和那小蜘蛛生了同病相怜的感情来。

    或许所有一切,皆是镜花水月,南柯一梦。只消是这样的风,就能将它所有的努力都销毁殆尽。

    她的心底蔓延生出细密的酸涩感,沿着骨血,涌上鼻尖。

    宫殊玉是姬昼那方的人,三司使号称“计相”,掌管国家财权。他们这些勋贵,从来眼高于顶,谁会在意那些尘泥中的人物。

    她静默半晌后,淡淡道:“寻音,送客。”

    她每当觉得难受的时候,就会将头仰得高高的,目光飘得远远的,好似这样,就可以远离当下。

    宫殊玉眉眼一沉,就要开口,却听眼前的女子淡淡又道:“宫大人是不是觉得,只要你们俯身道了歉,我就该心平气和地接受,便既往不咎,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其实,的确也如此。不过,宫大人身份尊贵,何苦要与我一个小女子周旋呢?便是不来看我的笑话,我也不能怎么样,不是么?”

    宫殊玉默了一阵,又瞧见宫拂衣泪眼清零,心中了然一定是自己的妹妹说了什么话,——并且一定是和陛下有关的话。

    谁让他就这么一个妹妹,真是……

    他维护道:“微臣没有此意,若是十四刚刚说了什么话,夫人只当听了个笑话,十四年幼顽劣,都是无心之言。”

    小宛是难得有骨气说那番话来的,但她的骨气实在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宫殊玉垂眼说这番话的时候也就懊悔了,对这些权贵当然得巴结着些,怎么能由着脾气来。

    她的心思迅速飘忽去了宫拂衣端在一边的碟子上:“今日这件事,十四小姐既然做了赔礼——我也就当做没发生过吧。宫大人和十四小姐若无其他事,还请——”

    奈何宫殊玉是截木头。

    “不知夫人伤势如何?”半晌的静谧以后,宫殊玉看了眼小宛的膝盖开口道。

    寻音替小宛把老太医的话复述了一通,宫殊玉淡淡点了点头,说:“微臣家中有秘药可以消肿化瘀,见效快,稍后臣遣人送来。”

    “不用了,谢过宫大人。”小宛疏离微笑道,心里想的是,宫中还缺了药不成?上回划破手指用的雪砂膏就是顶好的药,如今她心口上的痕迹已明显淡了些了。

    宫拂衣自己的表演也不知有没有成功,但瞧哥哥还是这般有礼有节的模样,并不如她所想是那么地站在她这边帮她说话,难免就觉得失落,所以噘着嘴在旁边装哑巴。

    这时闻见小宛的话,嘴角扯了扯笑,真是没见过世面,他们宫家的秘药可是千金难求的。宫家尚武,先人南征北战,疗伤自有自己的秘药。也依仗这些秘药,战场上往往能捡一条命回来,怎么能不是宝贝。

    “夫人不必客气,这全当是十四的赔礼。”宫殊玉坚持道。

    小宛还待要婉拒,宫拂衣便可怜兮兮道:“夫人是怕药里下毒不成?”

    小宛脸色微变。她并无此意,但旋即又有脚步声响起,她顿时明白过来,这宫拂衣简直是掐准了每个时机要跟她作对啊。

    “感觉如何了,还疼么?”平静温和的声音响在下一刻。

    宫殊玉立即让开路,宫拂衣还杵着,被她哥哥一把拉开。令人羡慕的哥哥啊。

    小宛见到姬昼的时候,他带着凛冽的微寒的风停在她的面前,矮身坐在床沿边,第一眼就是去瞧她的膝。

    她眼眶晕着红,不知道是胭脂的颜色,还是什么。

    姬昼抚了抚她的脸颊,染着夜寒的温度。她低头,又摇了摇头,心里觉得快慰,她没期望过他能百忙中还抽空过来看她的。

    无以言表的宽慰令她十分的满足,还有些觉得失真。她迟疑着抬起头,又很决然地,下一刻,一把抱住了他,脑袋就埋在他的腰腹。连姬昼的表情都有些错愕——他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事?

    她也并不说话,就是紧紧地抱着,好像这样便足够了。

    但宫拂衣的眼睛却也盯着她快要盯出个洞来,原来她的报复在这里呢!她知道自己对陛下的心意,所以,所以故意要当着她的面和陛下如此亲昵?

    宫拂衣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跑了。

    “拂衣,站住!你愈发放肆了——”宫殊玉转头道。

    站到门边的宫拂衣留了道俏丽的背影,回过头来,又十分乌龟地走了回来。

    不过,四个人几乎是心照不宣地欺了君,都没有提起刚刚在路上的事情,毕竟两方似乎都很不占理。

    小宛总算撒开爪子,弱弱地说:“陛下的政务处理完了吗?”

    “尚未,是趁着官员还没有进宫,过来看看你。太医怎么说,要紧么?”

    寻音正要再复述一遍太医的话,小宛先道:“太医说只是肿了,消了肿便好。”

    姬昼浅浅笑了笑,玉山似的容颜在烛光下晕出暖意,他眉弓如月,凤眸含光,这垂眸一笑将他显得不似凡人,小宛再一次沉溺在他美貌里。

    不过比他的美貌更熨帖小宛的心的,是他这知心贴意,他顺手从油桐木桌上的碟子里拣了只最圆润最油光发亮的点心过来,喂给小宛:“你这侍女也不中用,怎么摔倒的偏是你?当罚。”

    小宛连忙道:“不怪她们。是我,……我自己不小心。”

    小宛心里想,要罚也是罚那个宫拂衣,关寻音和觅秀什么事。只是她又不好说的。

    说着,她咬了一口点心——天啊,外表看着还行,怎么这么难吃!!!

    她忍着想吐出来的冲动,装作没胃口的样子,可怜巴巴地摇了摇姬昼的胳膊:“陛下这么久没有用膳,大约也饿了,陛下也用些点心吧?”

    宫殊玉是尽量当自己不存在,宫拂衣是很想表现出存在感,闻言立即道:“是啊,陛下尝尝臣女的手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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