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了愣,鬼使神差一般摇了摇头,探手抚上了姬昼的眉,轻轻沿着眉峰描至眉尾,他蹙着的长长的眉好似就被此抚平了。她说:“小宛不要讨赏,小宛只要陛下能展眉就足矣。”

    姬昼的神色骤变。

    他冷冷地将她的手捉在手里,小宛如梦初醒,好像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脸色有些发白,她听到姬昼的话音温柔又缱绻地响在她耳畔。

    “爱妃,你逾矩了。”

    像极致的甜后,甜得发苦的味道。

    他放下手的时候,小宛好像忽然从云中坠地。大抵至此,她才切实感受到一直以来姬昼对她藏匿着的沉冷,不耐,和……

    和什么,大约是,憎恶?

    她的脑海里像碧海炸开了狂潮一般,再不能够平静。是憎恶!

    她躲闪着眼睛,好像这般她就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抿着唇,睫毛也打颤儿,还是努力撑着要做个落落大方的女子。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般逃出御书房,临走时撞上门口伺候的齐如山大总管,齐大总管连道:“夫人记得拿伞——”

    她看也未看,拾起挂在廊下的一把伞撑起就走。

    等她回了沧海殿,觅秀给她收拾伞的时候,惊讶道:“咦?姑娘这伞上画的那些子花儿怎么没了?”

    她兀自抱着暖炉发呆,寻音就跳将起来:“觅秀姐姐,定是内务监那厮以次充好,那花儿大抵被雨给冲没了!”

    觅秀不太认可这个说法,但除了这个解释,好像也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了。就在觅秀撸起袖子准备去内务监砸场子的时候,小宛在软榻上抱着暖炉,缓缓开口:“你们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伞拿错了呢?”

    这话一出,小宛呆了呆,啊这。

    ——

    那之后的好几日,小宛都没能见到姬昼。

    是她惹恼了姬昼么?她果真像她预见的那样,惹到他,令他生气了。

    她颓唐地想着,不忘把一块牛奶酥丢进嘴里。

    合欢花一蓬蓬繁盛地开着,满树都是粉白色。小宛在秋千上坐着,眼前闪过那一日姬昼的眼神:诧异,之后是铺天盖地的沉冷。

    她想,真可怕。这男人对你好的时候,真是眼里温柔得能滴水;稍稍一变,就结了冰。

    她心里却比谁都要明白,温柔不属于她,温柔里一闪而过的、他匿藏不下的、满溢出的沉冷才是属于她的。

    十月初冬的晋国,风甚剧,天依旧阴云低压,宫墙角生的枯黄的秋草在这北风里摧折了许多。

    小宛这回的小日子来得很早,刚入十月就来了,疼得她早间都向太后告了假,不能前往请安。

    那天天气寒冷,她蜷缩在沧海殿的床上,觅秀抱了好几床被子来,她还是冷得发抖。

    觅秀见自家姑娘嘴唇发乌,脸色惨白,额头还冒着冷汗,却什么也做不了,心里发疼。“姑娘,奴婢去请太医……”

    小宛低下乌溜溜的眼睛,摇了摇头:“没用的,开了多少药都没用。”

    她抱紧膝盖,心下茫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觅秀,你真好啊。”

    觅秀秀眉紧拧:“姑娘说的什么话!”她轻放下雀羽青帘子,隔着帘子说:“姑娘歇歇,睡一觉,说不定就好了……”

    小宛咬着嘴唇,点点头,也不知道觅秀有没有看到。她在床帏里叹息了一声,缩进了被窝,仰头看着沉香拔步床顶,雀青帐上绣的并蒂莲花。

    那一天她做了一个梦。

    可那个梦不算真切。

    白茫茫的大雪,白茫茫的天地,她站在一处回廊里,回廊宁静无人,她打起门口挂着的一副破了一角的蓝花布帘子,怀里好像还揣着什么东西。

    她好似是带着万分的欢喜进去的。

    她喊着,白天,白天,我终于买到药了,……

    有缥缈的声音回应着她:小宛,你来了?

    她给谁去掖了被角,又给谁去擦了擦手。接着,她去熬药,熬药的时候昏昏沉沉的,差点把蒲扇点着了。

    小宛好像清楚知道原因,是她昨夜去给几个大老爷跳舞,跳了一宿才挣得了赏钱,太困倦了。

    白茫茫的大雪落下来,画面的颜色飞速褪去成了灰色湮灭,光芒一闪,她不知站在了哪里,但是耳边有秋蝉聒噪地鸣叫。

    还有冷淡的,不带一丝动容的缥缈的声音——“这个世上,所有成大业者,势必要放弃许多。”

    一柄剑毫不犹豫地就刺进她的身体。

    她吓得惊醒,高声叫道:“救命——”

    她坐直身子,觅秀已经跑进来,忙不迭掀了帘子。雀青帘撒在锦被上乱糟糟的一大片。

    她抱着胳膊,还没有从噩梦里脱开。觅秀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脊背,耐心哄她:“姑娘做噩梦了,没事,都是梦,没事的。”

    小宛的膝盖蜷缩起来,把头埋在膝盖之间,乖巧地点了点头,“嗯……”

    剑刃冰凉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心口,她后怕地抚了抚,摸到结痂已快消去的疤痕的时候,泛起细密的痛楚。好像它在提醒着她,不要忘记旧事,不要重蹈覆辙。

    可是,她再也记不起来了啊。

    小宛默了半晌,忽然抬头:“觅秀,陛下……你可打听到了陛下的行踪?”

    觅秀也颓唐地摇着头:“奴婢四处打探,始终不得。”

    小宛长长地叹了口气,她可真是没用,自己的夫君的行踪也半点儿不知道。

    她只有心宽地想,迟早会教她知道的。

    这些时日小宛总算发奋要好好学习,所以刻意地去打听了许多朝廷中事。这件事主要依靠觅秀那个小机灵鬼。

    她想明白了很多,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不归途,就不要退缩了。躺平,她也想,可惜她没有躺平的地方,没有强大的家族,她什么也没有。

    也许,那天的梦就是个警示?警示她若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到那般境地?被人放弃,委实可悲。

    觅秀给她端了红枣茶,她小口小口喝下的时候,觅秀就说道:“奴婢听说,骠骑大将军告老还乡了。”

    小宛端着杯盏也侧头看了她一眼,惊讶极了。“谢老将军?”她转瞬想到那个大雨天里御书房发生的事情,“为着什么?”

    觅秀说:“咦,不是姑娘劝谏的?坊间都这么传着——”

    小宛凝了凝眉,既未否认也未肯定,觅秀说:“他们说,是姑娘跟陛下进言,骠骑大将军教子无方,纵子行凶。前些日子陛下下令彻查,廷尉报上当真有女子曾至廷尉衙门击鼓鸣冤要告御状,言是谢家子强抢民女。”

    茶水雾气滚滚地袭上小宛的眉目,她问:“那,陈家和杨家怎么样了?”

    觅秀说:“陈家陈大夫赦免了,陛下赐了良田也教他回家养老了。杨大人还在效力,最近不是西北不宁,陛下点杨大人再度随军出征呢。”

    小宛却知道哪有那么简单。

    她忽然想起那日薄懈之提起的虹度之战。是什么战争……她总觉得有一丝浮忆的,她闭了闭眼,真的一丝一毫也想不起来。

    她醒来的时候就将前尘往事都忘记了。

    她可不知坊间传言没有觅秀说的这般轻巧。

    天桥底下的说书的老头子近日赚得盆满钵满,董六公子次次捧场,大加打赏。最近说的这出,说是凝光夫人祸乱君心,竟直接叫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老将军回家种田。

    老头子声情并茂,演着御书房里那幕戏来,一面演祸国殃民的妖妃凝光夫人叶琬,一面演他们原本很贤明最近很昏头的国君陛下姬昼,还分个神演散骑常侍薄二爷。

    演着那妖妃咯咯地笑时,老头笑得滑稽,底下人笑得酣畅淋漓,董六公子则笑得欢畅,撒了一大把铜钱给看客们。

    座中有个戴着帷帽的白袍青年,也是微微一笑。只是没觉得滑稽,而是觉得……

    谁能演出她的模样来呢。

    ——

    第一场雪落之前,下了三天三夜的寒雨,小宛闭门不出,连沧海殿伺候的宫人仿佛都自动在宫中隐了身。

    彻夜难眠辗转,小宛抓着锦被角坐了起来,疏冷的夜色顺着直棂花窗子浸满了屋子,她听到窗外有刷刷的落雨声。

    她有些烦闷地挠了挠头,小腹还疼着,可今夜俨然已无法入睡。她睡眠浅,被惊醒了后,大约就彻底睡不着了。

    眼下这漫漫长夜如何度过。

    她披衣起身,从软榻小桌底下取了火折子点上灯烛,小几上摆着一只黑瓷工笔绘海棠花瓶。

    她静静地坐在灯下,蓦然想到了什么,胡乱抽出一叠册子出来,翻了几页,开始抄写金刚经。

    大抵只有抄写经文才能叫她宁静一二。

    外头疏风狂雨,此处一灯如豆。她一直抄写到了天明破晓时分,手腕都累得酸胀,却意外地觉得心中被填得满满的。

    觅秀早上进来时都惊了一惊:“呀,姑娘!”

    小宛怔怔靠在软榻上,小几摆放着一本抄好的金经。她听见觅秀的叫声,眼珠才转了转,自嘲笑道:“半夜里睡不着,以为抄经能叫我困了。哪知道越抄越精神。”

    从前以为这赚钱的营生最累人手腕,她以后若是锦衣玉食不愁吃穿,绝不会再抄经赚钱。

    可今时今日她又有些恍然了,哪怕只有二钱银子,也是她所应得的;而这偌大王宫,繁华富贵,哪里是她应得的?

    她叫觅秀推开窗子,骤然见到了一窗雪色,亮堂堂的,就那样照进来。

    “下雪了?”

    用过早膳,小宛懒怠地再次没去太后那儿请安,倒是觅秀终于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姑娘,奴婢总算打听到了,陛下今日下朝后就在御书房。”

    小宛灵心一动,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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