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一阵阴恻恻的冷风吹了过来。

    忽然间,昙陀陀又活了过来。

    蓝曦臣与那钦直看着他,他原本空空洞洞犹如死人一般的眼里忽然闪过一道光,就连苍老的脸上也似乎微微泛起了红晕。

    这原本是应该让人感到安慰的,而蓝曦臣却暗道不妙,昙陀陀怕是回光返照。

    “精绝国,王治精绝城,去长安八千八百二十里,户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胜兵五百人。精绝都尉、左右将,驿长各一个。(《汉书·西域记》)”昙陀陀的语声忽然异常清晰明朗。

    蓝曦臣微微颔首。历史记载的确如此,精绝国的国王选取了五百人担任国家防卫士兵,另外设有都尉、左右将军、主管交通的事务官等官职,虽然在官职系统方面比较简单,但它也是一个具有完整规模的国家,当时道路不通,旁人想来也并不容易,所以即便防守松散,也过了一段较为安逸的日子。不过汉武帝之后打通了河西之地,西域各国和中原的贸易往来也逐渐开展了起来,而作为丝绸之路南道范围内的这一座城邦,他们的生活状态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也是后来精绝国被吞并的原因之一。

    “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里,南北千余里。其河有两源:一出葱岭山,一出于阗。与葱岭河合,东注蒲昌海(罗布泊),一名盐泽者也。(《汉书·西域传》)”蓝曦臣思忖着,而与精绝古国相对的正是……

    昙陀陀目中的光芒更亮了,说道:“不错,蒲昌海,不不不,我要说的是精绝女王,精绝女王。”

    他亮如火炬的目光骤然散乱,嘴里却又不停念叨,仿佛要从混乱繁多如沙砾般的记忆里筛出一粒金子来。

    “精绝女王的爱人究竟是谁?”一直沉默静听的那钦突然开口说话,他严肃的表情近乎有些沉痛。

    难道,他也想到了什么,蓝曦臣不无担忧的看着他。

    “那钦,你为何要问这个问题?”昙陀陀似乎有些诧异,又带着些指责之意,仿佛这个问题原本就是多余的。

    “我根本不是你的儿子,是不是?”那钦并不愿揪着一个问题不放,他心里明白,昙陀陀随时可能会永远的闭上嘴。

    昙陀陀直盯着他,一双痴呆迷茫的眼里忽然又闪动着谁也无法了解的某种感情,他的喘息也已变得没有规律,有些吃力的说道:“我一直把你当做亲生儿子对待,你是我的儿子。”

    那钦眼里的热泪突然间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他甚至都还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

    昙陀陀的眼中似乎也有泪光闪动。

    在这一刻,蓝曦臣忽然很想念那个人,从未有过的就连自己也无法了解的一种感情,胸臆间的酸涩愈浓,对她的想念也就愈甚。

    “你只要告诉我,我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哪怕只告诉我他们中的一个。”那钦近乎一种乞求的语气与眼神看着昙陀陀,这个冷冽矜贵的少年显然已方寸大乱。

    燕国。龙城。和龙宫。承乾殿。

    燕王慕容皝脸上的笑容虽爽朗,但眼神里深藏的那抹厚重的忧郁仍然被宇文素发现了。

    难道他与托娅之间曾发生过一些什么不可言喻之事?

    “那是在二十年前的暮春之际,本王与宇文逸豆归及段郁兰还有一些鲜卑部落的首领前往西域诸国,”慕容皝说到这里却顿住了。

    让人不禁生出各种猜测,这样的一群人是去西域玩沙子喝西北风?还是有什么阴谋?

    “也就在那时遇见了你的母亲托娅,”看着宇文素,他眼角的皱纹似乎顷刻间被熨平了,就连他的脸上也闪耀着一种鲜衣怒马少年时的照人风采。

    看得出来那段回忆让他至今都无法忘怀,但在群臣、嫔妃、儿子儿媳跟前如此肆无忌惮的畅谈自己过去的风流韵事是不是不太妥当?

    宇文素不动声色的瞄了一眼兰淑仪,她微微垂着眼帘,正用一块轻软的月白色丝帕甚是优雅的抚拭着脸颊。

    二十年前正是她身怀慕容垂之时,而她的郎君却跑到遥远的西域去……虽然尚且不知他究竟去做什么,总之,他在遇见托娅之时,他的一颗心便也到了西域。

    “那是一座美丽的古城,托娅自然也是最美丽的精绝女王。”慕容皝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不合时宜的神情。

    他凝视着宇文素,仿佛时光已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暮春之际,而坐在他身边的这个人也正是托娅。

    他握着宇文素的手,仿佛要握住早已逝去的青春年华与终将错过的某种缘分。

    慕容儁端起酒一饮而尽,从没有一刻会像现在这样如此渴望自己不是他的儿子。

    他不自觉的看向兰淑仪与慕容垂,眼里竟有些微微的快意,正是这对母子从燕王那里夺去了原本属于他与母妃的那份爱,如今看来,他们也并非是胜者。

    人的心原本也是这样善变,人性原本也是这样凉薄。当更好的出现之时,人的欲望便也会随之而来。

    他不自觉的又看向宇文素,她那对明澈干净的眼眸依然亮如辰星,似乎永远不会沾染上人世间的半点烟火气。

    她根本不属于这里,即便她也许可能是精绝女王的女儿,她也根本不属于精绝古城。

    他不知已喝了多少杯,却也毫无醉意。

    “后来本王再回去寻找托娅时,她已跟随宇文逸豆归去了宇文部落。”慕容皝扼腕叹息,眉宇之间皆是悔恨之色。

    这也让人无法不去怀疑,当初燕国对宇文部落的穷追猛打,会不会根本就是为了托娅。

    大殿里沉寂无声,每个人怀着不同的心思,随着慕容皝的回忆,重新去解读曾发生过的每一件事。

    “她是何时去的宇文部落?”宇文素问。

    慕容皝一怔,显然对宇文素的措词有些不解,她并没有称呼托娅为母亲,但他也很快忽略了这一点,

    说道:“十八年前,本王再去西域,那时的精绝,国已亡城已破,托娅与刚出生的其其格也已不知所踪,直到十五前,本王才得知她是去了宇文部落。”

    “宇文,宇文逸豆归,待托娅与其其格好吗?”宇文素声线极低,带着一种莫名的忧伤。

    慕容皝怔住了,其余人同样也怔住了。

    “你自己都不知道,旁人又如何得知?”可足浑冷笑道。

    “我,我失忆了,从前的事几乎都不记得了。”宇文素缓缓垂下头。

    慕容儁心里一紧,接着语声淡漠的对可足浑说道:“你听着就好,莫要多言。”

    慕容皝不禁也有些无措,甚至在想会不会正是自己对宇文部落的穷追猛打,才造成了她的不幸。

    “没有人会对托娅不好,当然也包括托娅的女儿。”慕容皝的言辞好似在自我安慰一般。

    宇文素仰起脸嫣然一笑,脸上还挂着泪珠,慕容皝缓缓抬起手……

    “父王,”慕容垂这时又突然一跪。

    慕容皝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只一瞬又放了回去。

    “那十一个美人皆赏于你如何?”他甚是温和的说话,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眼里刀锋般的锐气。

    大殿里一片哗然。慕容垂也似愣住了。

    宇文素眼神掠过谢安,四目相接,谢安的眼里是深深的忧虑与疑惑,宇文素似在告诉他,自己的本意也绝非是要给慕容儁等人当后妈。

    对于这一点,谢安自然深信不疑。

    “我的妹妹长安君嫁与将军可好?”可足浑一语惊人,慕容儁这次却不喜不怒,但也未发声制止。

    谢安心惊,若长安君嫁于慕容垂,这一层裙带关系,他此后怕是只能听任于慕容儁,如此,慕容儁等同于如虎添翼。

    慕容垂一生戎马从无败绩(历史记载)。

    慕容儁的不言不语想必也懂得其中深意。

    宇文素轻笑,这可足浑倒也不是一点脑子都没有,如此做,一来向慕容儁示好,二来有得势的亲妹妹妹夫当靠山,即便他日慕容儁想要拿她开刀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而慕容儁又怎会放弃这样一个有利于自己的机会。

    “如此甚好。”慕容皝无比开怀的笑道。

    慕容皝可以称得上是位有雄才大略的政治家和能攻善战的军事家。他不断的攻城掠地,统一北方,并不是为了偏安一隅,而是为了入主中原,图谋霸权。

    他自然觉得可足浑的提议甚好。这一点他可比其他很多皇帝都强多了,他的确是一心想要帮助他的后继之人茁壮成长。

    “孩儿不喜欢那种惺惺作态装腔作势的女人。”慕容垂苦着脸,向兰淑仪投去求救的目光。

    “你!”可足浑气结。

    “你先起来。”慕容皝神色一凛,兰淑仪直给她儿子使眼色,奈何慕容垂熟视无睹一动不动。

    大殿里又一片沉寂,眼看着慕容皝要发飙,宇文素连忙从高高的王位上像只燕子般步履轻灵到了慕容垂跟前。

    她轻轻托着慕容垂的肘弯,慕容垂看着她,她的眼里尽是温柔宽慰之情,他不知不觉间便站起身来。

    两人相视一笑,是属于少男少女那种干净而单纯的笑容。

    “说了这么半天,她的父亲究竟是谁?”可足浑面带讥诮的神情。

    半晌都在回忆自己的风花雪月,压根没点到正题。

    西北。贺兰山。秘洞。

    “他怎么可能告诉你?那可是他难以启齿之事。”托娅像条幽灵一般凭空出现在蓝曦臣与那钦身边。

    “托娅!”那钦颤抖的语声带着一种无法置信的表情。

    “那钦。”托娅轻轻抚摸那钦的脸,眼神里满是温和慈爱之情,像是母亲在抚慰自己的孩子。

    蓝曦臣有些不确定了,她方才出现之时,以为她是阿丽塔,而此刻她看起来却更像是托娅。

    但她看那钦的眼神又好似有些奇怪,蓝曦臣觉得自己又出现了幻觉,不然怎么会在托娅的眼里看到那种甚是爱慕的眼神,就是男女之间才会有的那种爱慕。

    “你又能比我高尚多少?”昙陀陀冷哼一声。

    对着这样一位美丽高贵的女子,他的目光中竟充满了鄙夷不屑,言辞也尽显讥诮无礼,着实让人不解。

    “我是不比你高尚多少,但至少不会将自己的新娘子送到别人床上,以此达到借种的目的。”她竟也没有否认,且言语粗鄙不堪。

    蓝曦臣与那钦默契的眼神微一掠过,同样的疑问在彼此眼底,同样的答案也在其中,但又同样不愿相信。

    “我并不后悔。至少,那钦仍是我的儿子。”昙陀陀声音嘶哑。

    “哈哈哈哈哈,他真的是你的儿子吗?他的身上流淌的是你的血脉吗?”托娅莲步轻移,缓缓朝昙陀陀走去,她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条像长蛇一样的鞭子。

    那钦与蓝曦臣尚未反应过来,昙陀陀身上已又多了十几道新伤,他苟延残喘着,奄奄一息。

    “托娅。”那钦抓着她的手。

    “那钦,你知不知道,从前,被吊着的那个人是我,他就是如此对我的。”托娅歇斯底里,双目中的怒火似要喷射而出。

    “他还没有回答我的话,把他放下来好吗?”那钦忧郁的眼神看着她,带着乞求与期盼。

    “你不如问我,他知道的我都知道,他不知道的我也知道。”托娅语声轻柔,却有种说不出的笃定。

    “那,那钦,不,不要,相,信她。”这是昙陀陀今天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此生说的最后一句话。

    许久,没有任何声音。

    仿佛在对于一条生命的逝去表示默哀。

    那钦的心是痛的,但他没有再流泪。蓝曦臣握着他的肩头,掌心传递的温暖就是最好的安慰。

    托娅却在此时又骤出不意的扬鞭而起,一眨眼昙陀陀的尸身上又多了几十道伤痕。

    蓝曦臣与那钦悚然动容,这会是什么样的仇恨,就连死亡都无法将其抹去带走。

    “你的母亲,是昙陀陀的妻子。”托娅动作优雅的扔掉鞭子,又用手帕擦了擦春葱一样的十指,仿佛不愿染上一丝一毫的血腥。

    “她在哪?”那钦凝视着她直问。

    蓝曦臣心里陡地一跳。

    “你的父亲,”托娅避而不答,而是换了一个同样让人心惊肉跳的话题。

    她的眸中流露出崇拜倾慕之情,这种眼神在宇文素的眼里经常能够看到,她接着说道:“他是,”

    “那钦,她不是托娅,不要信她!”蓝曦臣忽然声色俱厉的打断了她的话。

    晋。建康。会稽王别苑。

    会稽王司马昱将那几页信笺从烛火上撩过,信笺便烧了起来,他拿在手里直到指尖有了灼烧的痛感才丢进铜盆里。

    而已烧成灰烬的信笺上面,那几行原本是黑色的蝇头小字却忽然间变成了血红色,触目惊心的血红:

    西域古国精绝与楼兰一夜间消失。

    楼兰王与精绝女王生前共育有一女,名曰其其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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