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这是江南的三月。却并不是辽东的三月,当然也不是燕国龙城的三月。龙城的三月,夜风很急,很冷。

    夜色渐浓。

    他的身形与蓝曦臣一般高大挺拔,却更魁伟。宇文素也并非体胖之人,而他的脸色愈来愈苍白,步伐也愈来愈沉重,额角鬓边冷汗涔涔。

    “放我下来。”她的语声很轻,因为离他的耳畔很近。

    “出了和龙宫。”慕容儁声线也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决。

    “你会死的。”她的泪珠终于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往下滚落。

    她原本并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哭的,尤其是在慕容儁面前。他们是对手,是敌人,所呈现出来的自然都是彼此最为坚韧的一面。

    “你再哭我就真的要死了。”他的脸上仍充满着骄傲与自信的神情,而眼底的温柔也同样明目张胆。他的心里又苦又甜,如若不是这样,她怕是不会乖乖听话的。他笑了,有些凄凉。比夜风还要更凉一些。

    宇文素不禁含泪失笑,两只小手不自觉的搂紧他的脖颈,也好让他抱着不那么吃力。

    慕容儁心里忽然又涌起一种似温暖又似幸福的错觉,眼眶渐渐湿润,前面的路渐渐变得模糊。

    伏在他的肩头,那一路上星星点点的血渍像烙印一样落在了她的心上,她的心脏渐渐缩成一团。

    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从未想过,慕容儁竟会是这样的一个人。”

    “因为是你。”慕容儁并没有看她,也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容他分心。

    和龙宫的大门眼看就要到了。

    慕容儁的步伐开始变得不稳,就连一阵风都似已经不起,甚至有几次差点倒了下去,他却始终不肯放手,宇文素贴在他的颈窝终于难以自持的失声痛哭。

    这条路与她一起走过,想要走的更远一些。

    夜风凄切,一千多年前的月色如水如雪,山峦动容,宛如一曲断肠的悲歌。

    直到出了和龙宫。

    “慕容儁,如果你就这样死掉了,我真的会轻看你。”这是他倒下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其实很想听她再说些别的,但他真的累了。

    她眼底的担忧那样深,眼泪像是永远流不尽似的,他拼尽全力凝出一丝笑容,也许失败了。

    死亡离自己这样近,甚至比她离得还要近。

    却又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拴在了他的心上,绳子的另一端是他不顾一切想要靠近的温暖。

    西北。贺兰山。秘洞。

    “怎么?就连你也觉得我不是托娅?”托娅面如死灰,眼里亦是一片灰色,绝美的风采也顷刻间荡然无存。就好像一朵美丽的鲜花突然之间枯萎的不成样子。

    一个人若是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看起来的确像具行尸走肉。

    那钦沉默了,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回答。

    “我不是托娅我还能是谁?”托娅死灰色的眼里竟又喷发出怒火来,她气急败坏,甚至歇斯底里。

    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可以不信她,唯独那钦不行。

    “你是阿丽塔。”蓝曦臣截口说道。

    “阿丽塔?”她轻声重复了一遍,呆呆的看着蓝曦臣。好像要从脑子里将这个名字的主人给揪出来,“阿丽塔,阿丽塔,”

    她无意识的重复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经过她的口好似变成了一种神秘的咒语。

    她每重复一遍,蓝曦臣心底的寒意就愈盛。

    那钦静静的看着,听着,默默地思忖着。

    “你亲口所说,身体是托娅的,而身体里面住着的两个魂魄,一个是托娅,一个是你,而你就是阿丽塔。”蓝曦臣甚是淡漠的看着她。

    “阿丽塔?阿丽塔,我不是什么阿丽塔!我是托娅!”她突然发疯一样抱着头把脸藏了起来,她凄厉尖锐的声音虽低,却慑人心魄。

    蓝曦臣只觉得那股寒意愈来愈强烈。那钦终是心软了,走过去抓着她的手臂想要安抚她。

    就在这时,她却突然朝他轻轻吹了一口气,那气体好似有形,又好似有质,那钦还未反应过来已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那钦!”蓝曦臣蓦然变色,直往那钦跟前,虽只是几步的距离,仍然慢了半分。

    托娅抱着那钦朝甬道外面疾奔而去,带着得意与讥诮抛下一句:“蓝曦臣,没想到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狞笑声在秘洞里不停回响,仿若鬼厉一般让人毛骨悚然。

    蓝曦臣紧追不舍,他知道如若这一次追丢了,极有可能会发生许多更为可怕之事。

    他不由得又想到了宇文素,他只期望蓝忘机与魏无羡并没有来西北。

    “那是?”魏无羡目定口呆,在深山凄迷的月色之下,竟然有人在赛跑,他振衣而起,正欲强行加入。

    “且慢。”蓝忘机抓住他的手臂,接着他的声调却突然微微有些提高,带着诧异与惊喜:“是兄长。”

    说完,轻灵曼妙的展开身形一个跃起已到了数丈之外。

    魏无羡一边飞掠一边不服气的嘟囔道:“蓝湛你变得愈来愈狡猾了,居然使诈。”

    蓝忘机并未回话,凭他的轻功是可以追得上的。奈何,前面的人速度实在太快,他也只好竭尽全力追赶。

    “不错,人都到齐了。”就要追上的时候,那为首之人却突然停了下来。

    蓝曦臣便也顿住了身形,看到追来的蓝忘机与魏无羡他不禁大惊失色,但很快又冷静了下来。

    “是你?”蓝忘机看清那人后,眼中泛起了一种很奇怪的情绪,似乎有些不解有些惋惜。

    魏无羡咧着嘴刚想笑,突然发现蓝忘机的异常与托娅手里不省人事的那钦,他顿时呆住了。

    “是我。”她将那钦轻轻放在地上,生怕弄醒了他一般。她的动作轻柔,语声轻柔,仿佛一瞬间又变成了一朵美丽迷人的花朵。

    “她不是托娅,她是阿丽塔。”蓝曦臣简而言之。

    蓝忘机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七八分,魏无羡仍皱着眉,心说西域的妖魔鬼怪全跑出来了。

    “不管我是谁,我都不会伤害你。”她竟也没有否认,凝视着蓝忘机,她的眸里是比春风还要温软的柔情。

    魏无羡看一眼蓝忘机又看一眼那个美丽动人的女子,只觉得心里直冒酸水,但他忍住了没有说话。

    “为何要如此对那钦?”蓝忘机看着她的眼神似乎也没有一贯的那种冷漠,甚至微微闪着星光。

    蓝曦臣背负着手,眉峰不自觉的凸起。

    魏无羡看看天上又看看蓝忘机的眼眸,气呼呼的嘀咕着,‘也没有几颗星星,你闪什么闪。’

    “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她的声线轻柔的掠过每个人的心上,仿佛带着某种神奇的魔力,让人的心莫名的狂跳起来。

    “蓝湛,不准纳妾。”魏无羡抱着胳膊,拉着脸。

    蓝忘机差点没绷住,他吃醋的样子果然可爱。

    蓝曦臣哭笑不得,几乎忘了此时的危险处境。

    “不如,先进去休憩。有话明日再说。”她说完抱起那钦往屋里走去。

    原来,这里已是贺兰山的山之巅。

    燕国。龙城。世子府邸。

    慕容垂亲自带兵守护,没有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包括世子妃可足浑。

    这是一处幽雅干净的院落,院子并不大,只有几间屋子。院子里种着一棵大树,宇文素还记得,树的枝头上已长满了黄绿色的嫩芽。

    她曾与慕容儁在这里密谈,就是在后花园‘偶遇’世子妃可足浑的那天。

    宫里的御医已为慕容儁疗伤包扎,说是幸好未及要害,但毕竟失血过多,需要好生修养。

    只是这御医看起来更像是巫师,从头到脚都裹在一袭黑袍里面,看不见脸。对于慕容儁的伤反而没那么担心了。

    因为她不由得想到了昙陀陀,想到了一剑穿心却很快痊愈的那钦,也想到了风闻司离奇死去的十三个少年。有一种甚是奇怪的感觉,不知不觉间连成了一条线,很多诡异无解的东西逐渐浮出水面。

    她坐在榻边的脚凳上,虽然慕容恪与谢安让她去休息,但慕容儁抓着她的手不放,就算在昏迷中也不放的。

    她也不可能一直这样待着,毕竟有些事还是必须要去处理的。她为此想到了一个妙招。

    慕容儁一直半昏迷状态,有种奇怪的感觉,握在他手中的那只原本柔若无骨的小手,似乎时不时的发生变化,那只手有时变得很粗糙,有时变得很宽大,有时又粗糙又宽大。

    直到醒来发现手里抓着的竟然是慕容恪宽大的‘熊掌’时,他差点吐血晕厥过去。

    “这是我的主意,与慕容恪将军无关。”宇文素理直气壮的模样让他瞬间破防。

    接着端来亲自煲的粥。投喂蓝曦臣她会害羞,对慕容儁她真的只顾着投喂。其余人见状皆悄无声息的溜了出去,顺势潜伏在窗外窥视偷听。

    “会怪我么?”进完食服完药,他很自然的拉着她的手,他从来都很大胆直接,如今更甚。

    宇文素直视着他,反问道:“为何要怪你?”

    慕容儁微微一笑,道:“会怪他么?”这个‘他’很明显指的是燕王慕容皝。

    宇文素微滞,接着甚是笃定的摇了摇头,正色道:“他是一个好父亲,也是一个,好的君王。”

    慕容儁英俊傲慢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他虽然没有笑,但他的眼里全是笑意,带着崇敬与羡慕。

    宇文素自然知道这笑容与眼神皆是属于燕王的。

    她也展现了一个甚是温和真诚的笑容。

    易地而处,敌人之间的那种理解往往来的更为深刻也更让人感动。

    就好比一个人一辈子没有犯过罪你也不会觉得他有多么伟大,可换做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忽然弃恶从善,你就会觉得他很了不起。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宇文素轻轻挣开被他握着的手,漫不经心的朗声念道。

    慕容儁倏然心惊,思忖良久,眼圈终是红了。

    窗外众人亦是有着各种各样的触动。

    慕容恪的眼里闪着泪光,他侧过脸看向慕容垂,后者正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他用力揽着慕容垂的肩膀,屋里那人是他的兄弟,怀里这个人,也是。

    他又暗暗发誓,在他的有生之年一定要守护好他们,维系好手足之情。

    (事实证明他又做到了,慕容儁去世后的很多年里他与慕容垂仍然忠心辅佐幼主,慕容恪去世后,慕容垂仍然忠心耿耿,却被陷害远走他乡,而后才有的后燕。历史记载)

    燕国。龙城。和龙宫。景云殿。

    “她真的如此说?”燕王慕容皝深深地坐在椅子里,凝注着一袭黑袍的御医。

    “的确如此。”御医拱手回道。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慕容皝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无法描述的情绪缓缓道:“没想到,最懂本王的人,竟然会是她。”

    他不禁又回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暮春之际,在漫天黄沙中翩跹起舞的精绝女王托娅,还有生性温软懦弱的楼兰王阿宥连。

    经白龙堆险道,过境者大都会在楼兰或者精绝借歇,那场风沙很大,铺天盖地,一起同往的人便也留了下来。

    第二年,托娅与楼兰王阿宥连大婚。

    大婚第二天楼兰王阿宥连离奇失踪,而后,托娅却有了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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