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云深不知处。
云深不知处的雨停了,雨丝变成了一片浓雾,看起来那样厚重,好似离人心上拨也拨不开的愁绪。
蓝曦臣独自走在山路上,凉风携着水气轻轻吹送,一些露珠便落在了他的薄衫上,虽不稠密,却不间断,他身体里滚烫炽热的那股冲动就这样被一寸一寸的冷却。
他的脸在漉漉的浓雾中越发显得眉目如画,他的唇线细致而优美,原本总是微微上扬的嘴角,此刻紧紧抿成了一条海平线,他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他望着曲折蜿蜒的山路,那眼神极为深远,那些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忧伤,此刻分毫毕现的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还记得伐蜀前的某一天,与她走在这条山路上,她当时喃喃的低语犹在耳边:
“我一直想要,和你一起,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有柔风,有白云,有你在我身旁……”
蓝曦臣的心中先是一阵甜丝丝的温柔,然后是酸涩,继而变成了灭顶的痛苦。
他原本超然物外的那颗心,此刻,有种呼之欲出的妄念,像千万只蚂蚁在不停蛀咬啃噬着他,不见得立即致命,却终究会千疮百孔。
想要把她抓回来,放在一个别人找不到也看不到的地方,那个地方只有他自己知道。
有时候的确很恼火,甚至有些恨自己,为何不能自私狭隘一些,或者应该说,为何不能离经叛道一次?
墨守成规,真的是自己想要的么?
山路的另一端忽然闯入了一条白色的人影,那条人影正朝他缓缓走来,好似腾着云驾着雾,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从天上掉下来的?蓝曦臣心中倏地一阵激动,便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
那条人影近了,更近了,那张盈净雪白的小脸,那双乌黑闪亮的星眸,那种诡异且明目张胆的小表情……
“素素!”蓝曦臣抑制不住的狂喜,就仿佛两人已分开了很久很久。
“这就已经开始想我了?”宇文素到他跟前立定,眼神与语气里是满满的调侃。
蓝曦臣微微一笑:“不是已经下山了?”
“那我现在下山了?”她歪着脑袋瞅着他。
蓝曦臣笑而不语,忽然伸出手臂将她抱在了怀里。
宇文素不敢告诉他,其实自己与蓝忘机魏无羡三人的确是下山了,但又回来了。
只因还没有将他的脸牢牢的记在心上,还想再好好的看看他,想要与他做的事还有很多都还没有做……
蓝曦臣又怎么会不明白她的心思,他却也更清楚,怀里的软玉温香终究会像一场梦一样,梦醒了,她也就不在了。
聪明人的烦恼就是会想太多。一个人若是早早的就看透了一切,这无疑是一种煎熬与折磨。
“泽芜君,”宇文素从他怀里钻出来,仰着脸看他,眼波朦胧,语声绵软。
“三遍!”蓝曦臣微微低下头,带着些戏谑与得意。
宇文素果然愤怒了,瞪着他不说话。
蓝曦臣开怀大笑。
“反正我一遍也不抄!”宇文素气呼呼道。
“你要相信,我总有法子让你抄的。”蓝曦臣不以为然。
宇文素眉头皱的像座小山。
“不如,现在就去藏书阁抄一抄。”蓝曦臣不等她回话,已经朝云深处飞掠而去。
“蓝曦臣!”宇文素嚷道。
“云深不知处禁止喧哗!”蓝曦臣道。
宇文素:“……”
“云深不知处禁止疾行!”宇文素抗议道。
蓝曦臣一脸迷茫的问道:“有么?”
宇文素:“……”
突然想起某个夜晚,当时也是这样抱着她,也是这样的对话……蓝曦臣微微低下头,她眼里宛转的流光,脸上笑意很浓,原来她也想到了。
“还真的是重新来一遍。”宇文素打趣道。
蓝曦臣唇边勾着微笑,然后凝注前路,眼里的悲伤便落在了她看不见的某个地方。
藏书阁位于云深不知处的深处,雄伟壮观,气势恢宏,楼前那一株玉兰花树,枝叶依然苍翠,只是已开到荼靡花事了,零落成泥碾作尘。
蓝曦臣将她放在一张几案边,拿了纸笔给她,又拿来蓝氏家规。宇文素痴痴的看着他,眼里慢慢蓄满了泪水,就像上一次那样。
这一次蓝曦臣没有再问她“为何?”而是温柔的凝视着她,他看起来有多温柔心里就会有多痛。
“教我写你的名字可好?”她问,她软糯的鼻音让他的心里又是一紧。
蓝曦臣微微颔首,宇文素便依在他怀里,她握着笔,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的写着,就像第一次教她写字那样。
“曦字好难写!”她一如第一次那样,倏地抬头看他,她的朱唇并没有像上次那样蹭到他的嘴角与脸颊。
他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如此,她抬头的瞬间他便贴了上去,她错愕的睁着眼,看到他紧闭的眼眸,两条细细的泪痕正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像是伤心的不能自已,她不敢再看,慌忙阖上眼帘,眼泪却也不受控制的冲出了眼眶。
没有人能够了解这一吻的狂热与苦涩究竟是什么样的。
她的意识在模糊前还在告诉自己,他想要做什么都可以。他的脑子里甚至有片刻的空白,只知道根本停不下来。他的手几次停留在她的腰封处,又几次吃力的移开。很想很想溺毙在她柔腻的喘息声里,他仅存的细如吊丝般的理智在耳边骤然响起“明媒正娶,洞房花烛。”
在她雪白的颈子上狠狠吮了一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
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
望着渐渐远去的姑苏城,宇文素忽然一阵无来由的伤感,这一次究竟是怎么了?
“不愧是大仙,好才情!”魏无羡坐在船头,一手拎着相见欢,一手撑着船板,咧着嘴傻笑着,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宇文素亦坐在船头,无意识的晃着两只脚。
魏无羡一怔,蓝忘机虽然离得有几步远,却也一字不差的听见了。她的感觉从来都很准,这样一想,他的心情便瞬间沉重起来。
“有啥不祥?有啥预感?”魏无羡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她,仿佛要在她脸上看出个什么来一样。
宇文素摇了摇头,长出一口气,小脸苦着。
“是指的泽芜君还是王爷?”魏无羡将范围缩小。
蓝忘机赞赏的目光在他背后灼灼燃烧。
“我也不是很清楚,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宇文素直言道。
魏无羡学着她那般长出一口气,又灌了一大口相见欢,宽慰的说:“这个自然不会是泽芜君,这不才分开么,再说,很快就到建康了,王爷在我们眼皮底下,还能出什么事?别瞎想。”
宇文素抿着嘴笑了,魏无羡见她情绪好转自然无比开心。只是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其实有一肚子话想问,但是蓝忘机嘱咐过他,莫问。他也就只好憋着。
建康。青溪。会稽王别苑。
“我就知道会出事!”宇文素伫立在小小木桥上,闭着眼睛,心里已乱成了一团麻。
蓝忘机与魏无羡眼神微一交汇,这个时候默默陪着就好,怕是任何安慰的话也都没有用的。
“他明明做事一向果敢决断,明明每一次都会搞得惊天动地,又哪里是什么软弱怯懦?”宇文素低声嚷着,那眼里的愤怒像是要随时喷发而出,魏无羡生怕会遭遇池鱼之殃,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
“许是王爷有自己的想法,并非是一时冲动。”蓝忘机淡淡的说。
宇文素沉默许久,呆滞的说道:“也许正如你所说,他这个想法怕是早就有了,上次从这儿离开之前就已经有了。”
蓝忘机与魏无羡四目相接,极有可能。
“他不说,只因我绝对不会让他那么做。”宇文素的怒火又一下子蹿了出来。
“也许,王爷是怕你担心才没有说。”蓝忘机道。
“不说难道就不会担心了么,这个司马昱还真是一贯的不可理喻。”宇文素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会稽王揪出来暴打一顿。
其余二人目定口呆,竟然敢直呼王爷名讳,这大不敬的行为……
“眼下,如何打算?”蓝忘机问,其实问不问也都多此一举,以对她的了解,她定会如从前一样,奋不顾身。
只是想确认要不要先回云深不知处说一声。
宇文素没有立刻回话。
根据史料记载会稽王司马昱是一个极其温软懦弱的人,可发生的每一件事来看,他都与温软懦弱不搭边,甚至可以说是惊世骇俗,难道历史被改变,就连人的脾性也会跟着改变?
宇文素怔怔的望着天空,按日子来算,王爷如今应该在义阳(今河南信阳)附近,而桓温的大军也差不多到了许州(今河南许昌)。
石虎正欲侵犯凉州,故,赵国的兵力大都在北部,即便知晓晋军兵至洛阳,想必调兵也是不及,长安亦是如此。怕就怕在……
“蓝湛,我要去长安!”宇文素甚是坚决。
蓝忘机与魏无羡丝毫不觉得诧异,只是定定的看着她。此去,比伐蜀凶险不知多少倍。
“王爷的军队务必要与凉州驻兵汇合,”宇文素神色凝重,“我要最快的速度追上王爷的军队。”
“兄长……”蓝忘机终于说出来。
宇文素心里一痛,眼圈接着就红了,连忙背过身去,极低的声线说道:“根本没有时间耽搁。”
蓝忘机似是叹了口气,事实的确如此。
“追到王爷以后,还有一件甚为重要的事,需要你与羡哥哥亲自去做。别人,我不信。”她语声平稳冷静。
这是不容争辩的决定。
蓝忘机微微颔首,虽然她没有看到,但也清楚的知道他一定会答应。
早在西府兵成立时,就已与魏无羡达成了共识,不管她要报仇还是复国都定会与她共进退。
何况,男儿既生逢乱世,当顶天立地,若有幸报国,终不负此行。
“既然王爷都那么做了,我定是要助他一臂之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宇文素倏然转过脸来。
就在这一瞬间,她已变成了一个运筹帷幄的兵法家,那股傲视群雄的霸气,让蓝忘机二人顿时充满了力量与信心。
一个人的出身,往往便注定了他将要做哪些事,只是有些人选择了逃避退缩,而有些人,却选择迎难而上且百折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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