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有无数把烧红的尖刀在身体内四处游走,又像是有无数匹马在身体上驰骋,喉咙火烧火燎得让人恨不得将它一把扯裂,耳中什么了听不见,只有轰隆的雷鸣声滚来滚去。漫布全身的疼痛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而我,就是移动一根手指也办不到,偏偏意识又无比清醒,往事走马灯似地在脑中转个不停,小白腹上直至没柄的刀、在江面上挥动的手、在水中化开的血、还有最后那一道闪电。
我现在到底在哪,到底是什么?妖?还是已经被打回原形,或是成了一颗飘荡无依的元神?
终于睁开眼,触目所及尽是一片鲜艳,红色的床帏,红色的缎被,就连枕头也是桃红之色,唯有身上穿的一套中衣是白色。
帐子外有人在轻轻地走动。
我哑着嗓子哼了一声,立刻有人扑到床边,掀起了床帏探进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两颊上深深的酒涡使她不笑看起来也像在笑。
她的眼对上我的,惊呼一声便跑了出去。不一刻,杂乱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我被人扶持着坐起来,我抬头看,一身明黄,头戴金冠,双眉斜飞入鬓,正是德王。
他看看我的脸色,让我倚在他胸前,看向地上站着的医生打扮的人沉声说:“你们两个,他既然醒了,本王就饶了你们的性命,还不上前?”
颤颤巍巍地答了一声“是”,两个满是白发的头挤在我眼前,说不出的古怪。一番望闻问切下来,其中一个说:“禀告王爷,这位公子除身体虚弱些外,并无大碍,只要臣开出方子,细心调养即可。”说着,被少女引到书桌旁开方去了。
另一个打开随身的小箱,取出一套银针,诚惶诚恐地说:“王爷,小人这就施以针灸之术助气血畅通,还请王爷将公子放平。”德王冷哼一声,那个医生便是身体一抖。
德王将我放平,起身立到床边,看着他拈起一根长近一尺的银针,又是一声冷哼,那医生又是一抖。
看着白发苍苍的、德高望重的医生被人呼来喝去,看足了脸色,比婢女还不如,我心下歉疚,给了他一个无可奈何的笑。
他一呆,老脸竟然飞上一抹粉红,手中银针便扎在穴道右近三寸之处。
啊!庸医,我闷哼,是哪个说他德高望重的?
他惊恐地提起银针,上面带着一点血迹,他连头也不敢回,闭闭眼,额头上亮晶晶的认准了穴道。
这次可要看准一点,我微微一笑以示鼓励,银针疾驰而下,这次落在了穴道左边三寸处。
啊!死庸医。
德王脸一沉,抓住他的手,将一尺长的银针钉进他大腿,深入过半。手一抬,便作势要拍。
眼见又是一条人命,我一急之下大喊出声:“不要。”
“什么?”德王将手放下,看着我,既惊且喜。
“不要杀人,”我虚弱地说,刚才那一股力气已经无影无踪,“不要杀人,至少,不要因为我。”我看着他,又想起那八名婢女。
或许是我眼底的惊慌打动了他,他挥挥手说:“掌嘴十个,性命就暂且记下。”
那医生擦拭一下汗,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德王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探探我的额,说:“身体可有不适?”
我侧首无语,现在再来嘘寒问暖又有何用。当日我与小白在江边被四大总管围攻,我武功全失,小白既要护我周全,又要与敌人周旋,分身乏术,这才被欧阳冶一刀击中小腹。如果当时你肯一声令下上前助我,或但凡说一声“刀下留人”,九王心有顾忌,不会下毒手,小白也不至葬身江底尸骨无存。
心底也明白自己是在迁怒,站在德王立场看,小白不过是有一面之缘的路人,可有可无,他又怎会与九王做对费一番心力去救我们。但想让我给他好脸色,谈笑风生,却是万万不能了。
德王也未料想我竟然连话也不与他说,高高在上的他何时被人如此轻忽过,一掌拍碎了床边小几,抬脚走了。
那婢女走过来收拾了碎片,半刻之后又过来说:“苏荐青公子来访,是否请他进来。”
我沉默半晌,告诉她:“以后苏公子若来,就说我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婢女应一声出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在心底说:小青,我不恨你,你终究曾叫过我一声“师父”,情分仍在,可是我也不能原谅你。我对你至诚至真,你却诸多隐瞒。你要报仇,我不能说什么,投靠九王,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可是小白何辜,只不过识得了我们,便就此丢了性命。落到今天这种地步,相见争如不见,各安天命吧。
缠绵病榻间,半个月转眼即过,德王自那日走了,便再也没来过,倒是小青来了几次,都被婢女冬梅挡了驾。
无数的奇珍异药被我喝落肚中,犹如泥牛入海,身体半点起色也无,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是有八九个是在沉睡中过去的。偶尔清醒,要么发呆,要么听冬梅絮絮说着家常。
我让她换了床帏缎被,听她说,当初我全身湿淋淋地被德王抱回来,面色惨白,只是沉睡不醒,多方寻找名医,弄得府中上下一片忙乱,十多日后,我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眼见是不活了,有个下人进言说,在他老家,常常为将死之人准备棺木,用以冲喜。德王大怒,将那人拉下去一顿乱棍,但还是叫人将房中之物一应换成红色。
我心中感叹,冲喜若能救回我的命,那要怎么冲才能换回小白?
半月下来,和冬梅已经熟稔,她见我平易近人,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整天管这管那,吃太少会被念,穿衣少也会被念,我在心底为她取了个绰号“冬妈”,没敢告诉她。
有一日,她神神秘秘地问我:“公子,府里的下人都说您是神仙,到底是不是真的?”
“是啊,”我吓唬她,“如果以后你再管东管西,我就把你变成小猪。”事实上,自我醒转后,便发现,一身的妖力已经一丝不剩,现在的我,比平常人还不如。
她撇撇嘴说:“人家很认真的问,您只用玩笑搪塞。那日跟王爷去了江边的人回来都说,您既可以腾云驾雾,又可以将水分开。那些人都说,这世上没有神仙便罢,若有,就一定是公子了,他们说,那日公子一身白衣,长发飘飘,在江上飞来飞去,很多人都跪下来了呢。”
冬梅看看我的脸,又说:“要我说啊,公子一定是,世上哪有人这么美的,我都看了一个月了,还是常常会呆掉。还有啊,他们说公子将水分开后,天上打下来一道闪电,可公子您周围突然红光缭绕,还有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十几里外的人都可以闻得到……”
我心中一动,拉住好说:“去请德王来!”
她吓了一跳,着急地问:“公子哪里不舒服?”
“不是,请德王来,我有些事想问他。”
冬梅去了,不一刻,德王便大踏步走进来,我拥被坐在床上看着,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衣,轻袍绶带,三分洒脱七分威压,相比之下,九王就显得灵动有余而沉稳不足。
他在床边坐了,询问地看着我。
我问:“王爷救我回来时,可有见到一青布小包?”
他从怀中掏了出来送到我眼前,问:“可是此物?这月余来,九弟已来我行宫闹了三四场,要我把你交给他,便是为了此物吧?”
我接过小包,打开后长吁口气,果然如此。原来红通通、胖胖的小娃娃已经变成了一小截黑炭,再也分辩不出耳眼口鼻,轻轻一触,黑色粉末簌簌而下,我心中难过不已,向德王道:“王爷可否派人到洞庭,请一个人来见我。”
德王深深看我一眼,待要说话,我已经颇觉倦怠,合眼睡过去了。
五日后,天气晴朗,秋高气爽,冬梅将我的长发绾起,搬了张躺椅放在荷花池边,说让我多多外出走动。
拂逆不了她的好意,我便坐了。江南秋尽,荷叶凋谢了大半,我心有所感,自己也快如这荷叶般破败下去了。
正闭目休息时,冬梅走上来低声说:“公子,有位客人说是德王请来的,您要不要见?”
我睁开眼,只见一个身穿青布长衫,头发只用一根带子系起,嘴角含笑的年青公子立在梧桐树下看着我。
“小花!”我喊道,便要从椅子坐起,他紧走两步按住我,说:“你身子不好,这便躺着吧!”说着握住我的手,一双美目不断在我身上扫视,半晌之后,取笑似地说:“来时路上,我听大家众口相传,说长江边上出现了一个仙人,姿容绝世,白衣胜雪,凭空立于江面之上,想来那就是你了。想十年前,我随他上云雾山,那时你还流着口水,咬着手指,问他有没有带好东西给你吃。真是光鹰似箭,当初贪吃贪睡、迷迷糊糊的小狐狸也长大了,还这般倾城倾国!”
想起山上时光,我也感慨地说:“在山上修行三千年,我一直都是那般什么也不懂,真是山中无甲子了。可是这次下山,短短一年,便已觉得老了许多。以前,对这尘世的了解大多来自于书本,亲身踏进来才知道,书上所写尚不到万分之一。你也不必强颜欢笑,有话直说即可,现在我也懂得看人脸色了。”
他的声音低回下去:“当日听他们一说,我便觉得要糟,只是心中还存了个指望,你什么也不懂,便也不会动了心,没想到,你竟然也逃不过这一劫,只是你的运气比起他又要好上许多了,当日他一受雷击,便烟消云散,只留得一个元神。”说到这里,神色间无尽悲伤。
想起小白,眼睛突然酸酸的,不想在他面前哭,便转过头,待心中那股悲伤过去后才转回来按住他的手:“本来答应为你取得血婴,可是中间变故迭生,始终不能亲自将血婴交付于你。今日终于见到了,可血婴却又……”从怀中掏出小包交给了。
他略看一眼便丢过一旁,说:“我也是病急乱投医,听说血婴可令人重生,想着姑且一试,其实也未必有效,再怎么说终是凡间之物……”
“不,有效的。”我激动起来,一时岔了气,他忙送上一杯茶水让我喝下。我看着已成焦炭的血婴说:“自我醒后,我就惊讶为何受雷击我却没死。听冬梅,也就是带你来的那个婢女说,闪电劈下来时,我周身红光缭绕,又有异香,再看见它,我才明白,竟是它为我挡住了。这样推想下去,血婴必与雷电相生相克,能为我挡去雷击,必然也能助被雷击之人重生。”
他拍拍我的手:“这些都不过是你的推测。但你现在却是实实在在地坐在我面前,这比什么都重要。或许是上天旨意,我和他注定了有缘无份,你不用难过。”
怎么不难过?这几年来,他东奔西走、风尘仆仆,我都有耳闻,如今好不容易寻得了一线希望,却又破灭,若当初我没返回汉口城……
小白沉入长江,我已决意要跟他去了,不料无意间被一枚血婴救了我的命,妖力全失,生死两难。不想活的人偏偏被救,想活的人却就此没了机会,这也算是天谴么?
两人相对无语,半晌后,我打起精神,说:“你可曾见过族里其他人?”
他点点头:“几天前,我在洞庭湖畔见到了你们的族长,陪着他的小情人,听说,他不知又从哪里找来个花瓶,依然天天抱着睡,小情人大吃干醋,把它砸成了千万片,他也不敢生气,反而带了他出来游山玩水陪罪。”
“真是不公平,当初我砸了他一个花瓶,他就让族人三年不和我说话。”
他一笑:“他叫你去面壁,你竟让他去死,他当然要罚你。”
与他攀谈半日,夕阳西沉时,他站起来告辞,我也站起来说:“妖狐一族有一种祈福舞,一生只跳一次,今日便跳给你,希望你能尽快找到让他重生的法子,从此不离不弃。”
他面色激越,泪水滚滚而下:“你现在身体比个婴儿尚且不如,跳这舞会要了你的命。我和他,今生是无望的了,不过我们已经约好,生生世世,只要一息尚存,便永不放弃,你别白白为此送了性命。”
我一笑,就算不跳这舞,我便能活得久么?趁着还能动,便为他做最后一件事吧。
双手并扰伸向青天,似祈求,似承受,传达着恳求之意,开始旋转,落叶像是感应到我的心意,纷纷扬起,在我身边旋转着,飞舞着。大垂手,小垂手,舞低扫落楼台月,袖子伸出去,在空中划过曼妙的痕迹。垂柳梧桐也都开始动起来,就连池中的荷叶也左摇右摆。
在不断的飞舞旋转间,我突然明白了这祈福舞,若心里有牵挂着的人,若这舞能为他们带来一丝幸运,便是跳到天荒地老也心甘情愿。
舞终,我向他微微一笑。
送走了他,我再也支撑不住,扶着梧桐只是喘不过气来。一双黑色的鞋踩着落叶停在我眼前。我抬头,是德王,仍是意味深长的目光,他问:“那是谁?”
我说:“小青已经告诉过你我是妖狐了吧?”他点头,我继道:“他是一个旧识,十几年前,与我妖狐族里一个人情投意合,两情缱绻,可惜天不从人愿,他也被人当作妖孽烧死。我那个族人为了救他,甘韪天道,用妖力使他复活,自己却被雷击只留下一个元神。我偷血婴,即是为了助他重生。”
简单地交待完,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半睡半醒间,我又见到了小白,还是那样温文宠溺的笑,伸出手来说:“还睡啊,快成小猪了,快起来,我带你去吃东西。”
我站起来,他却转身走了,徒留一个背影。我千呼万唤,他始终没转过来,渐行渐远。
是梦啊!我叹道,比起“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我终究还算是好的。
没有眼泪,心里只是酸痛。
再睁开眼,天已大亮,冬梅过来拉起帐子,突然惊呼一声,原本就圆圆的眼睛瞪得像是铜铃。
我心下不解,看向她,却见她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一路叫着,声音又尖又高,直入云霄。
尖叫声很快引来了德王,他一踏进来也呆住了,看着我只是说不出话。
我下了床,揽镜自照,只见镜中之人红颜白发,散开的三千烦恼丝在一夜之间如雪似地白。
朝如青丝暮成雪!
几根发丝拂过脸,我抚抚,心里道:小白小白,你曾说我见惯沧桑景,不知人间有白头。如今我满头白发,一颗心苍老无比,你却是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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