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池等人去岷山时,辎重甚多、车骑无数,回来则一身轻松,只百来个侍卫前后守护,故而行进速度快了一倍有余,没几日便回到京城。

    他们走的时候高调无比,回来也同样繁花锦簇,街头巷尾热热闹闹的,都是欢迎和赞颂之声。

    又不是在岷山需要稳定民心,单纯只是空口吹捧,江池不愿应付,留敖夜一人驾着空荡荡的马车在京城梭巡一圈,就算给了承办欢迎仪式的礼部面子,自己则单骑快马回了丞相府,仔细拾掇一番,低调地前往皇宫拜见皇上。

    皇帝见到他的人时,激动地几乎要喜极而泣。

    无他,没日没夜批奏折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自从上次送奏折时差点被劫,他便忍痛放了江池的假,自个儿闷在皇宫面对小山似的奏折,有时甚至都在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想不开当这个皇帝。

    就冲他受的这些苦,那个敢欺君罔上拦截奏折的,他绝不会放弃追查,定要诛其九族,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江池察言观色,猜到皇帝大约是在庆幸不用再看那么多的奏折,不由有些好笑,面上恭谨地行礼,将岷山抗震救灾的过程事无巨细地汇报了。

    “如今河道尚未疏通,预备开荒的还有近千亩田地,行入岷山高山的路段障碍未除,恢复如初至少得半年时间,”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他总结道,“加之误了春耕之时,完全摆脱此场地动之灾的影响,恐怕要到明年。”

    皇帝不住点头,心中深感满意。

    丞相的汇报并未夸耀自己的功绩,反倒谦虚谨慎,而皇帝自己在岷山的锦衣卫等监察机构,所汇报的消息可比丞相所言喜庆太多,字里行间都足以见得江池等人这次功劳之大。

    纵观古往今来无数地动瘟疫战乱之灾,能恢复得如此迅捷,甚至于重建尚未完成时民心已定、万事万物井井有条的,可谓极其罕见,今后若是提到朝廷抗灾之典范,岷山这次绝对位列前茅。

    “丞相实不愧为社稷股肱,”抚手哈哈大笑,他称赞道,“此次差事江卿劳苦功高,可有想要的赏赐?”

    江池默了默。

    若说温大将军得胜归来后,但凡加官进爵就会损及兵部尚书的利益,那他这个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丞相,无论再得到什么权力,都是在褫夺皇帝拥有的那部分。

    虎口夺食,与找死何异?

    皇帝单独找他谈话,勉励和恢复关系之余,想必也有这层顾虑。若只赏赐金银财宝,未免显得敷衍,对他这个前任首富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可他如今权势又已然登顶,总不能真把皇权瓜分,否则落于分封之制,天家势必渐微。

    此乃两难之境,江池心知肚明,倒也适应良好——皇帝肯当面询问他,已是给了他足够的信任,大概率是看他在疑似神仙下凡的份上,否则直接赏他些金玉其外的虚名虚职,也没人能说出一个不字。

    他沉吟片刻,试探道:“陛下,微臣近些日子,总觉力不从心,身心俱疲……”

    皇帝一挥手打断他,动作快得生怕他把之后“辞官”两个字说出口。

    “江卿现今不过及冠之年,怎么总一副暮气沉沉的样子,”他苦口婆心道,“江卿乃国之栋梁,这天下百姓、民生安息,可都仰赖于相国。”

    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达则兼济天下的废话,语气一转,又打起了感情牌:“丞相与朕相处七年之久,这天下看似在朕手中,能信任的却寥寥无几,真敢托付后事的,也不过只有丞相你。若朕哪一日薨了,太子登基,还得仰仗丞相多费心思。”

    这一通推心置腹的贴己话说出来,若换做一般臣子,约莫早就泪流满面、死而后已了。然而熟知皇帝秉性的江池,面上动容,心中淡定的很。

    这位能从微末处白手起家,坐到楚朝最尊贵的龙椅上,自然不负起点男主的名号,时运、魄力、智谋兼具,同时又果决狠辣、多疑善变,端看他当年杀妻弃子换来敌军轻忽、大捷而归之举,就足以见得他是如何的翻脸不认人。

    说这么多话,明面上是在劝阻自己留任丞相之位,却未必没有试探他和季青临之间关系的意思——天可怜见,要是当朝太子和丞相情投意合,那唯一能凌驾于两人之上的皇帝自然是他们爱情上的拦路虎、权势上的绊脚石,这得让皇帝怎么能睡得着觉?

    江池垂眸。

    无论表达出对季青临的厌恶还是喜爱,估计都不可能让皇帝真正安心,倒不如另辟蹊径,转移他的注意。

    刻意

    压低了声音,含糊道:“陛下乃千古名君,紫气东来之翔龙,早晚破碎虚空飞升大乘,哪儿有驾崩的说法。”

    话音落下,果真见着皇帝双眼一亮,音调上扬:“爱卿此言何意?”

    低头腼腆地笑了笑,端着贤臣良相的儒雅风范,江池抬袖掩唇,只道:“出口不言天外事,恕臣不可多言。先前饮酒误事,不慎泄露天机,已遭惩戒,现下时常疲惫无力,盖因此事。”

    “喝酒误事”四个字咬的极重,让刻意忽略掉这事的皇帝心虚不已,干咳一声,放弃了追问的打算,只是对江池的态度,肉眼可见地尊敬很多。

    江池心安理得地受了。

    他在这放飞自我地忽悠人,虽然感官甚是舒爽,坏处倒也不少,比如皇帝一时半会儿绝不可能放自己辞官回乡,辞职养老的打算是就此泡汤了。

    君臣二人默契地略过这暗藏玄机的勾心斗角,将议论的重心转移到朝廷政事之上。

    “京都北城那寒江雪图被盗一案,现已移出三法司,将涉事者押入诏狱,暂缓审讯,”皇帝一边说着话,一边把案前早就准备妥当的材料递给江池,“前些日子意欲劫走奏折的匪人,想来也是为了此事。”

    江池接过案卷,一目三行地快速扫阅,便听皇帝不无羡慕道:“相国惊才绝艳,就连读这些诘屈聱牙的文绉绉刑案都如斯迅捷。”

    无奈笑了笑,并不接皇帝的话茬,江池叹了口气:“贪官污吏,实乃国之蛀虫。”

    这案子最初不过是个普通的盗窃案,京城北边一家不起眼的文玩当铺中的《寒江雪图》被偷,只是在大理寺例行上报时,这幅售价三千两白银的《寒江雪图》引起了大理寺丞的注意。

    既不是名家手笔,又没有古韵奠基,只不过是烂大街的俗墨庸笔,凭什么能被人以三千两的高价买下?

    深入调查,便发现这家平平无奇的文玩店,内里售卖的文玩字画动辄千万两,且并非古籍孤本或名家所著,而是朝廷官员的笔墨。这些人随手写几个字或画上几笔,有求者高价购得,看似是正经的商事售卖,其实不过变相的钱权交易罢了。

    这事查到这里,算是一目了然,只消将涉事的官员捉拿归案便成,然而那位报案反被抓的倒霉老板,在大理寺出动查抄文玩店时,于十数人看管的牢狱里不翼而飞,还带走了记录文玩店来往人员和数目的账本。

    天子脚下发生这等腌臜事,自是惹得皇帝大怒,下了死命令要将此案彻查。

    合上书折,江池若有所思,沉吟片刻,望向皇帝:“陛下因何笃定劫掠奏章之人是为了此案?”

    那一车在半路被劫的奏折,并没传到江池那里,被皇帝的禁卫军拦下劫匪就拉回了皇宫,是以江池并不知晓其中内容。

    皇帝解释道:“那日恰巧政务稀少,除却此事外,只剩了各地请安和盛赞岷山抗震重建的折子。”

    唯一重要到能让人冒险劫车的,就只有这涉及朝廷大小官员数百人的贪赃大案了。

    “匪人劫下奏折,总不可能搁置不管,否则三法司处有备份,再奏报一次便是,”江池蹙眉,“其目的恐怕是篡改奏折内容。”

    毕竟是朝廷瞩目的大案,紧要的东西想必无法更改,但如果只是划掉一两个官员姓名,在数百人的名单中,并不起眼,无论是丞相还是皇帝都会忽略掉。

    皇帝与江池对视一眼,不必多说,便懂了他未尽之意:“若真如此,其在大理寺中必有帮凶。”

    甫一找到突破口,皇帝登时振奋起来,唤了锦衣卫暗中调查大理寺中几个不算紧要但能接触到机密文件的官员最近动向,又将大理寺之前查到的百来人名单摊在桌上,附了这些人的生平和从政履历,誓要查出究竟是哪个如此胆大包天。

    江池面带微笑,从容淡定地坐在皇帝对面,不时与他应和讨论着。

    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

    他刚才的分析,漏了至关重要的一点未提——

    胆敢劫车的人,若想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在运送奏折的人中应有同伙,同样的,在江池等人归京的人马中也该有接应。

    更何况,或许皇帝对大理寺目前各官的职责机制并不了解,他作为百官之首、亲自改动过大理寺刑事督查和上报制度的当朝丞相,对此可谓一清二楚。如果幕后之人能够改动封存的百位官员资料,甚至连全部知情者都能对此缄口,其提前改掉奏折内容绝非难事,至少要比冒险劫御派的马车要简单得多。

    除非幕后的那位消息闭塞,待到知情时奏折已然递出,百般无奈才兵行险着。

    联想到回京途中始终坐在马车里、侍兵暗卫来来去去不知道在忙什么的季青临……

    江池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香囊。

    也不知道这莽撞的毛头小子,在大理寺留下的尾巴清理干净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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