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怪她?
长街的热闹渐渐远去,马车内外一片无声的寂然。
贺知余目光不轻不重落在李妩脸上。
他品着李妩的话,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这个人。
贺知余不由得想起他们的过往。
初遇李妩,他十八岁。
那时他一个穷书生,遵从母亲遗命上京赴考,幸而高中状元,没有辜负母亲独自将他拉扯长大的恩情。
只是自启蒙起,他便一门心思寒窗苦读,对儿女情长从无念想。
更不晓得那是个什么滋味。
但他遇到了李妩。
十六岁的李妩同眼前的人无几多差别,一样喜穿红衣,雪肤朱唇,灿烂明媚,与旁的小娘子全然不一样。
她胆大肆意,见过他两面便每日笑吟吟追在他的身后。他写过的文章、诗词,她皆搜罗了去,装订成册,背诵于心,他不理会她,她便故意紧跟着他,压着声音一一背给他听,叫人束手无策。
“贺知余,你的文章写得真好。”
“贺知余,你什么时候能为我写一首诗呢?”
“贺知余……”
那个时候的她喜欢冲他甜甜笑着全须全尾喊他的名字。
他却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
知余知余。
他的母亲明明白白告诉过他,为他取这个名字,是因为认为他很多余,认为他将她的一生拖累。
后来他把此事说给李妩听。
李妩抱着他,似极心疼他,在他的耳边温柔说:“分明是‘知道余生若能得你相伴,定幸福快乐’的知余。”
十八岁的他太过蠢笨,将这样的话信以为真。
他满心以为他和李妩两个人当真有余生,有一辈子,直到李妩将他抛弃,有如当头棒喝,叫他一夜醒悟。
是不是怪她?
贺知余在心底将李妩的话品了又品。
他眼神凉下去两分,却嘴角微弯,扯出一点笑的弧度。
“长公主此话何意?”
李妩捕捉着贺知余脸上所有细微表情变化,脚尖仍然抵着他的脚尖,诚恳道:“我这样跑去大理寺寻你,是不是要给你添麻烦?我瞧你那些同僚里不少人似在等着看好戏,贺大人向来机敏,应知我实乃无奈之举,不会怪我罢?”
只提今日,不提其他。
贺知余眸光幽幽,凉凉看着李妩:“微臣有何怪罪长公主的资格?”
他也像在说今日李妩出现在大理寺这一桩事。
李妩仿佛松下一口气,挪动脚尖,绣鞋缩回裙摆下,一笑。
“贺大人不怪便好。”
贺知余终于懒得理会李妩。
便是这个人,叫他领悟情爱滋味——是比过世间所有蜜糖的甜,亦是摧心肝、枉断肠的苦。
然而所有的苦却与她全无关系。
她抛弃他的时候,何曾有过半分的犹豫?更不曾惦念过那些“甜”。
她对他,根本没有心。
贺知余保持沉默。
李妩也分外识趣一般不再多言,没有故意找话聊,更不再提及和亲之事。
马车最终停在长公主府的大门外。
贺知余迅敏先一步下去,仿佛不愿再与李妩待在一处。
只他来长公主府,算是客人,没有撇下李妩自行进去的道理,又不得不立在马车旁等着李妩也下得马车。李妩今日出门不曾带着丫鬟,大约乃她提前交待过,长公主府里此时没有仆从迎出来,是以,贺知余便见她冲自己伸出手。
素手纤纤朝他递过来,动作十分的自然。
这般举动也是在示意他伸出手臂,扶她从马车上下来。
贺知余没有动作。
李妩不恼,微弯了下唇,直接扶住贺知余的肩膀,借力下马车。
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她手掌的绵软。
肩膀一沉的贺知余面色也一沉,冷着脸被迫扶住李妩,扶她站定在他面前。
李妩笑,手搭在贺知余身上不急着收回来,笑容开怀。
“多谢贺大人。”
贺知余知道李妩又得逞了。
他皱眉,心中不快,脸色愈发冷淡,漠然收回手,退开两步,有意掸了掸被李妩触碰过的地方。
这般举动难免藏着嫌恶的意思。
李妩看在眼中,眼波流转,也故意问:“贺大人果然厌我么?”
贺知余淡淡回:“微臣不敢。”
李妩嘴角勾起朝他走过去两步,重新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凑到他面前看他:“是么?”
咫尺距离,近得嗅见她身上甜杏子般的香气,将她朱唇上的细纹看得分明。
近得倾身便足以把他们之间的距离化为乌有。
贺知余冷眼看李妩,心底涌起两分烦躁。
“自然。”
他压下冲动,维持着冷淡的语气沉声道,“长公主殿下,可以进去了吗?”
李妩看他一眼,转身往府里去。
几根微乱的发丝如羽毛轻轻拂或贺知余的面庞,他目光追随李妩身影,几息时间,抬脚跟上了。
……
入得长公主府,贺知余目不斜视,跟在李妩的身后去往月漪阁。
其实,府中一切于他而言并不陌生。
因与三年前相比,这一座长公主府几无变化。
仍是记忆中的雕栏玉砌,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伫立在日光下,在花木掩映中愈显雅致不俗。一条玉石铺就、通向月漪阁的曲径两旁种满牡丹。若逢花开时节,满目国色天姿,灼灼似火,玉笑珠香。
只是他也曾以为自己不会再来这个地方。
贺知余心下自嘲一笑,抬眸望一眼近处的人,他面上神色又是晦暗不明。
走在前面的李妩敏锐觉察到他的视线,却未做任何的反应。
她带贺知余去月漪阁的花厅小坐。
“给贺大人奉茶。”
走进花厅,李妩吩咐一声,又问清芷道,“婉婉醒着吗?”
清芷道:“殿下,小姐午睡已经醒了。”
李妩点一点头,兀自在上首处坐下,继续吩咐道:“去把婉婉带过来。”
清芷福身,应声而去。
贺知余便晓得自己当时没有想错,长公主府里确实有那么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尚不为外人所知。
李妩大约想借着他的手,让外人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之后呢?
和亲一事本也不是真的要让她嫁去鞑靼,陛下从无此意,这一点与陛下兄妹关系亲厚的李妩不会不知道。
那么她想做什么?
贺知余不动声色皱了下眉。
丫鬟很快奉上茶水与点心又退出花厅,留他们两个人。
李妩单手托腮看着贺知余,觉察到她目光的贺知余只默然不语。
偏她一样不说话。
从头到尾不过是这样盯着他看罢了。
“娘~”
未几时,一道稚嫩软糯的声音在花厅响起,打破寂静。
李妩望向小囡囡,弯着嘴角,冲小小娘子招一招手:“婉婉,来。”
才两岁的李婉迈着小短腿朝李妩走过去。
经过贺知余身边的时候,婉婉步子停一停,站定在他面前,歪头睁着一双乌润润的大眼睛看他。
贺知余便彻底看清楚她的模样。
李妩口中的“婉婉”穿一身红衣,衣襟袖口和裙摆处绣着小朵的牡丹,头顶两个小揪揪拿红绸缎系着,红绸上缀着银铃铛,走动间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她额间贴着红色花钿,玉雪可爱如从年画里走出的奶娃娃,最不可忽视的是——她眉眼瞧得出来与李妩有两分像。
她离开京城去边关是三年前,而这个孩子似是两岁的年纪。
三年前,他们有过一段情。
仿佛对上了。
李妩说这个孩子是他们两个人的,这话传出去,定有人愿意信。
贺知余打量过婉婉半晌,方才去看李妩。
婉婉也顺着贺知余的目光望向李妩,小眉头也揪起来,心里对花厅里这个陌生的英俊男子有小小的疑惑。
“过来,婉婉。”
李妩再一次微笑冲婉婉招招手。
婉婉便继续迈着小短腿走到李妩的面前。
李妩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认真道:“娘亲不是说带你回来找爹爹吗?这个人就是你爹爹。”
“爹爹?”
婉婉歪一歪小脑袋,大眼睛里疑惑更浓,头顶银铃铛一时乱响。
贺知余本以为自己出现在长公主府,当着孩子的面,李妩不会是私下在他面前那样的态度。
但李妩依旧语气、神态皆表现得极为坦然,乃至对孩子说,他是她的爹爹。
前几日从李妩口中听说这个孩子,贺知余认为这个孩子不会是他的,甚至也未必是李妩的。可是现下,此时此刻,他心生动摇——说到底,这三年他几乎没有李妩的消息,怎知此事不是“万一”?
尽管李妩态度不怎么严肃,但贺知余心下已经认真对待起此事。
若当真是他的女儿,那这几年他对她们便有莫大亏欠。
贺知余念头转过,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坐在李妩腿上的婉婉忽然满脸欢喜望向花厅门口的方向。
她张开手臂,探着身子,奶气喊:“爹爹!”
贺知余朝花厅门口的方向看过去。
只见一身材高大、剑眉星目的年轻男人迈步进来,他脸上同样有欢喜之色:“婉婉!”
对方大步流星走向李妩,一把将坐在李妩身上的小囡囡抱起来。
“婉婉,想我了没?”
被抱起的婉婉小手搂住年轻男子的脖颈,蹭一蹭他脸颊甜甜笑:“想!”
怎么看怎么一副温馨画面。
饶是在李妩面前始终表现得淡定,贺知余在这一刻仍禁不住呆愣一瞬才真正反应过来。
回想半晌前自己心底的念头,他生出一种又可笑又焦躁的情绪。
贺知余霍然起身。
他头也不回,半个字也无,阴着脸走出月漪阁的花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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