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血案后剩下的唯一一个主事人,李家的当家娘子乔缨,在长久的逃亡生涯中,已经学会了如何最大限度地让生活过得更好一点。

    追杀李家遗孤的势力虽没能跟得很死,但一直不曾断绝。沈遥稍稍长大一些,开始记事之后,便已经习惯了每隔一段时间,李家便要搬到另一处地方,隐姓埋名地住下,而后又迁走的生活。

    但即便是这样奔波流亡的日子,乔缨也从不曾亏待她一分,或者说,是如待亲女一般地疼爱她。

    她尽力给她最好的生活,没有孤独、恐惧的时光,不会因父亲的缺席而感到委屈,盼望她能无忧无虑,平安快乐地长大。

    她记得江南白墙青瓦的小宅,绵延不绝的烟雨笼得天地一片静寂清幽。朦胧天光投下天井,她们坐在廊下草木幽微的浅影中,乔缨温暖的手握着她,带她落下疏落遒丽的第一笔。

    向她坦白一切,踏上去往沈家的路上时,病体支离,枯瘦无力的手。

    上元节后,被沈未带来的讣告。

    “……叛乱平定,庄公失望已极,将武姜置于城颍,誓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她听着戴进士的声音,心中只剩下一点空落落的茫然。

    郑庄公可以掘地见母,她与乔缨,却是真正不到黄泉,无法再见了。

    晏书迟默默听着,视线扫过雅间。身处坊市,一楼只能斜斜照进一点天光,清都惯来清雅,雅间常置时令花木。这一点落下的天光映着花木,一片浅淡阴影,在外间大堂隐隐的喧声中,显出一分幽静。

    他犹豫片刻,迟疑着道:“所以,你一直喜欢这里一楼的雅间……”

    沈遥顿了顿,低声道:“只是有一点相似。”

    她教她写虞体,给她念传奇,她想她是记性太好了,所以这么多年来,还一直念念不忘。

    原来她也不是唯一念念不忘到如今的人。

    是失落吗?是酸涩吗?是释然吗?是伤心吗?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却好像连责问都不知能向谁去说。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却听晏书迟道:“若想不通,那就干脆把一切都摊开去说。”

    她一愣,下意识就想否决,晏书迟却道:“你今日生了疑惑,如果不去解开,只贪图一时风平浪静,那到了日后,丛虑变心魔,又有什么平静可言?”

    “不管你有什么想法,只管去同他们全部说清。给他们,也给自己一个解释,”他说,“你有这样的资格,谁都不能让你忍耐。”

    沈遥看着他,那一双向来万事随意的眼睛,此刻满是坚持。

    是了,一个人自怨自艾,胡思乱想,旁人却一无所知,这样维系下来的平静,也只是在纵容隔阂的生长。

    好像心中豁然现出一点明光,席卷去所有遮眼迷雾。她不知不觉间,露出今日第一个轻松的笑来:“你用我写的话,来劝我?”

    《酆都遗事》是她一字一句写出来的,哪句话是她的,她会听不出来?

    晏书迟一顿,视线往别处飘了一飘。

    倒不是心虚什么,只是……

    他见过沈遥的很多笑,自信的,轻谑的,得意的,带着点森森的威胁的……却是第一次见她毫无保留的,烂漫明媚的笑。

    人是不哭了,可是怎么一笑起来,反而更叫人心慌了呢?

    小晏郎君心里兵荒马乱,面上泰然自若,镇定地说:“那你能写出这样的话,怎么还勘不破自己的事?”

    沈遥笑叹道:“偶开天眼觑红尘……”

    “可怜身是眼中人。”晏书迟接道。

    这诗原本满是萧索空茫之意,他却铿锵念来,倒似这涛涛红尘,于他不过取扁舟一叶,逐浪随风,便可尽意而去。

    沈遥抬眼看去,晏书迟端坐对面,神色闲淡,手中松松拢着茶盏,漫不经心地望过来。

    平日里看不出,原来挺有清旷之风的嘛。她想。

    晏书迟呷下盏中一口清茶,眼前的人眉眼含笑,一扫阴霾,便知她心中光明坦荡,已有决意。

    虽然偶尔会钻牛角尖,但果然还是通透明净之人啊。他想。

    那心慌不知何时已沉了下去,落在心头,好像恍惚之间,有了一点沉坠坠的实感。

    他隐隐约约,已经察觉到了那是什么。

    原来身是红尘人……他默默地想,不由自失地一笑。

    外间忽起一片喝彩,是史说已尽尾声。他朝仍看着他的沈遥,问:“那你是打算再听听说话么?”

    沈遥扬眉一笑:“庄公见到了武姜,这一则既已听完,我就先回去了。”

    回到家中,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先悄悄去了沈宅里,那一座空置的寝阁。

    寝阁设在后院,裴秀从前说这是为女客准备的客房,但定居汴京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见他们安排人入住过。

    她推门进去,久无人气的寝阁中,窗明几净,一丝尘埃也无。天光透过窗栅,投入屋中,映出一片寂寂的明亮。

    沈遥站在屋中,仔细地看过四处。这间屋中装饰色彩鲜亮,多是矮桌矮椅,随处可见各种小玩意,博古架上,还不伦不类地放着只叶子编成的蚱蜢。临窗的小几上有一只磨喝乐,形貌新奇,是个玲珑精巧的小娘子,漆色却已黯淡。

    分明只能算是小娘子的寝阁。

    她在屋中静静站了片刻,方退出去,轻轻阖上屋门。

    回到飞光阁,院中女使见着她,立时道:“女郎回来了,娘子方才还遣人来问,女郎预备何时从崔家回返。”

    也是快到夕食的时候了。沈遥道:“不急,阿爹回来了么?”

    女使道:“阿郎一刻前到家。”

    沈未回家后惯例还要在书房处理一些不太重要的公务。她便整整衣服,起身道:“我找阿爹有些事说,你去回报阿娘,晚些我们便过去。”

    沈未的书房在前院,一向不避着家里人。她待仆从通报过后,进了屋中,便见沈未坐在案前,放下毫笔,询问地看了过来。

    他一向寡言,沈遥不待他问,直言道:“阿爹,我来找你,是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沈未问。

    “李迢……李娘子,”她有些生涩地念出这个名字,见沈未神色微动,“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话音落,屋中一时静寂。

    不知过了多久,沈未才又开口,有些犹豫地低声道:“阿遥,你……”

    “我见到了珠花,也去看了那间寝阁,我该早些发现的。”她说。

    沈未静了片刻,向来不动声色的人,此刻却现出一丝迟疑和歉疚,沉沉地说:“你阿娘同我说,昨日你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但我以为这一点小事,你不会认出来……”

    当年神使鬼差,布置了一间同江宁府旧宅一模一样的寝阁,已是欠缺考虑,更不该心存侥幸,一直留到今日。

    他看向她,只道:“我知道你伤心,此事是我们不对,那间寝阁也早该改了。明日……”

    “我没有伤心,”沈遥摇头道,“阿爹阿娘,还有阿兄的待我之心,我都晓得。”

    她不是泥胎木偶,十一年来的爱护之意,岂会感觉不到,又怎会因为一时的酸涩而尽数否定。

    沈未却仍皱着眉,没被这三言两语说服。她心里暗叹一声他的敏锐,又道:“那我便问阿爹,过去这些年间,阿爹阿娘,曾与李娘子联系过么?”

    “不曾。”

    “那若我一直没发现此事,你们日后,有同她联络的打算么?”

    “没有。”沈未不假思索地道。

    脱口而出这句话,他面上也难以掩饰地流露出一分涩然,顿了顿,方低声道:“我们……已与她没有什么干系了,没有再联系的必要。”

    果然。她心中微叹。

    那座空置的寝阁,从头到尾,都只是一间徒劳留下的旧日幻影。从没有人做此地还会迎来主人的打算,她的父母兄长,在多年以前,就已选择了她。

    哪怕这选择的代价,是终此一生,都不再见牵挂的另一人。

    或许再过十一年,那短暂的七年记忆,会在长久时光的消磨下淡忘,那些难以忘怀的思念,也会一一褪去,化作寻常……但在他们做出选择的当下,却是真真切切地,舍弃了重要的另一份。

    她一直都知道,沈未有多看重这个家。

    她回到沈家的熙宁三年,沈未刚结束了江宁府广德马军都虞侯的任职,被调往太原府,任晋宁马军都虞侯。同是马军都的虞侯,去到太原这等临近边关的州镇,是枢密院认可他的能力,准备拔擢任用。

    但沈未在太原府任期满后,却不曾去往边镇。从来坦荡行事的人,四处走动人情,最终谋到了京官的职位。

    也许于他人来说,远离边关凶险,回京享太平日子,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沈未和沈逢,却从来不是会退避战场的人。

    她知道,沈未愿意放弃身为武将的大好前程,回到汴京,除了沈逢说的,不愿叫裴秀再担忧,还有更深的一层原因,是愧疚。

    当年在汉阳城,是他忙于公事,不曾及时赶回家中陪伴妻子生产,才叫李家众人有了可乘之机,调换两家女儿,造就了七年后的两难局面。

    所以得知真相后,他放弃了自己的抱负,回到汴京,是要以此多换回一些陪伴家人的时间,弥补从前的遗憾。

    他们已经为她做了很多、很多,那她也该为他们做些什么,叫他们不要再这样为难。

    ……没能同乔缨见上最后一面的遗憾,她不愿他们也尝到。

    “阿爹阿娘爱护我,并不影响同时爱护阿兄,”她说,“所以你们挂怀李娘子,同样也不会就因此忽视我。”

    她走上前去,摇摇沈未的袖子,轻快地说:“我知道,在阿爹和阿娘心里,我们都很重要,对不对?所以呀,多一个姐妹,也没什么不好的嘛。”

    沈未眉心微微拢起,暗含担忧地看过来。她唇角含笑,坦坦荡荡地直视回去。

    许久,男人长叹一声,拍拍她肩头。“对不起,阿遥。”他低声说。

    “都说了,我又没有在伤心,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沈遥笑道,又眨眨眼,“那阿爹,这下可以同我说说李娘子的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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