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陶府回来之后,公厨便有了稳定的辣椒来源,吟风照例烘干做成辣椒面储藏起来。

    泡椒她是不敢多做了,官盐昂贵,这吃法未免有些奢靡。

    有油泼辣子就暂且足够了。

    它不止能搭配米皮,陈米用完之后,吟风还尝试着用澄好的面粉水来蒸制,成功做出了凉皮和面筋。

    还有什么油泼面、臊子面这些要用到辣椒的现世美味,也都让她捣鼓了出来。

    公厨的好评声水涨船高,越来越被衙役官差们所认可。

    趁着这般好时机,吟风跟随陆司簿一起去了趟光禄寺瓷窑务,从督陶官那里领了些新造的官瓷回来,先前满是豁口的餐具总算可以淘汰掉了。

    新领的官瓷胎壁细腻轻巧,白净如月盘。其上釉色纯白,质地滑润,又如萦萦月光。

    这些在吟风看来就已经价值不菲,但听陆司簿说,光禄寺给各处府衙公厨的瓷器根本就不值一提,供给他们的都是瓷窑务里最末流的官瓷。

    往上算,还有专供一品大员和王公贵族的一品官瓷和等级最高、只供皇室宗亲使用的御制瓷。

    那些瓷器就连为官数十载的陆司簿都不曾有幸得见。

    吟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想,她倒是见过的。

    博物馆里隔着玻璃见的。

    除却这些官瓷,吟风还花心思将公厨里一间堆满陈年杂物的储藏室收拾了出来。摆上案几和几张月牙凳,布置上白瓷花瓶,便算作是公厨的雅间。

    京兆府最富才情的曹功参军温若云知道此事后,还兴致勃勃地要为这雅间取名。

    他一番引经据典下来,却都找不出合适的字眼,倒是让他身旁坐着的赵士谦险些困得端着碗阖眼昏睡过去。

    周沉用完晚膳,温若云还在原处逐字逐句地推敲着字眼。

    这时周沉看了眼院中那颗银杏树。

    虽然枝叶都已凋落,但能看得出粗壮的主干已经为来年的枝繁叶茂蓄积了足够的养料。

    他一向都很欣赏厚积薄发这个词。

    “文杏以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1

    周沉道,“就叫文杏馆吧。”

    温若云哑然一瞬,自愧不如。

    一切都蒸蒸日上,只有天气愈发的冷。

    还没到酉时签退的时候,消极怠工的太阳公公也已溜之大吉许久了。

    算着日子,冬至也该来了。

    按照大梁的习俗,冬至这日皇帝要去郊外行宫祭天,百姓们则守在祠堂祀祖。

    文武百官当然也不用上朝议政,短短三天的冬节行程被祀祖、走亲访友、置办新衣和吃饺子挤得满满当当。

    当然,这里的百官得除去礼部、光禄寺、京兆府和禁军的大小官差。

    皇帝动身前往行宫祭天从不是件小事,需礼部负责大典的的种种细节规制,光禄寺准备祭祀用的祭品和膳食,禁军随驾全程戒严护驾,而京兆府则负有全城治安的任务。

    冬至还没来,京兆府上下官差就提前开始排演起治安护卫的细则。

    就连那位闲云野鹤般的京兆府尹端王都亲临了两回指导工作,周少尹与众人更是绷着根弦,眼下的青黑都越发浓重。

    来公厨用晚膳时,个个都是一副累得半死不活的模样。

    吟风便和李策商量着,得在圣上祭天回銮后好好犒劳大家一番。

    这想法陆司簿当然也是支持的,他在吟风大致粗算好了要用到的钱银,就爽快地拨给了她手里。

    只是当他好奇着问吟风要买什么珍味时,她却卖起了关子没说话。

    冬至日一大早,吟风摸着黑起床,几乎是跟着巡街护卫的衙役们一同出发,去了西市菜集。

    与此同时,朱雀大街上早已被前来凑热闹的百姓们围地水泄不通。

    两队禁军分立东西两侧,手握长戟严阵以待。

    京兆府府尹端王和司兵参军二人又领两队人马环绕在四面八方前来围观的百姓前,生生筑起了一堵人墙。

    远处,周沉身穿干练的墨色劲装,临着北风静立于朱雀大街附近的高阁上,领一队暗卫潜藏各处。

    这里是除却城墙外地势最高的地方,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从朱雀门到明德门,可谓尽收眼底。

    若是圣驾附近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他都能第一时间有所反应。

    与他一同守在高阁的是张仵作,此刻正吃着芝麻盐酥饼,闲饮着茶。

    圣驾将将从朱雀门露出个头来,沿街的百姓们便陆续跪伏下来。

    尽管上半身保持着跪伏的姿势,但目光总是保持着探寻。

    得见天子真容对于这些平头百姓们可谓是一生的谈资。

    紧接着,一大一小两驾明黄色织锦与金冠翠玉点缀的车辇从朱雀门缓缓现身,那一瞬禁军们都不约而同地皱了下眉头,随后心照不宣地镇定下来。

    周沉站在高处,比禁军们更早察觉出异样。

    昨日禁军统领与京兆府才确认过,车驾只有圣上一辇,现下却兀地多出一驾来。

    虽不合礼节,但只要稍作细想,就能知其身份高贵,无人敢置喙。

    张仵作眼神扫过,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直直点出,“太子还真是深得圣上宠爱。”

    周沉右手伸向腰间悬着的佩剑,默不作声地握紧了剑柄。目光也随之移开那两驾车辇,鬼使神差地向着端王扫过一眼。

    京师之内谁不曾知晓,十年前太子之位尚且空悬,端王严勐才是呼声最高的那位。

    朱雀门附近——

    端王的坐骑忽然像是被人群的各般动向惊了一跳,眼见着马儿越发焦躁地撂起双蹄,端王眯起眼睛沉下目光,随后将手抚向马儿长长的脖颈。

    手掌的温热渐渐渗透向皮毛之下,内里野意沸腾的天性仿若被佛祖的五指山盖下,镇压无踪。

    也正是这个小插曲,端王并没有注意到车驾之内的太子严濯,透过车帘缝隙向他投来了目光。

    狭长的眼裂里,万般神色皆没于这匆匆一眼。

    车轱朝前滚过,那道缝隙转瞬即逝。车帘厚重,再一次将太子严严实实地包裹其内。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曾经被许多人奉为太子人选的严勐,如今领着京兆府尹这般闲职。身着区区正三品绯红官袍,骑着一匹叫不出名头的老马,为炙手可热的当朝太子保驾护航。

    纵使暗流涌动,车辇还是顺利出了明德门。

    出了明德门,便有禁军和城防营接手护卫之责,京兆府官差们尚可松口气,做些疏散人群的收尾工作即可。

    到这时,周沉才缓缓坐下,望着饮茶吃饼的张仵作,颇有些不解。

    他道:“你又不用管辖治安,好好的冬至,不回家祀祖,来这里做甚?”

    张仵作道:“京兆府人多眼杂,想找个跟少尹单独说话的时机,都不容易。”

    周沉二十一岁入仕京兆府时,京兆府多是高朗爪牙,唯有张仵作默默站在周沉一侧,这四年来仅仅依靠精湛的验尸技艺所破获的案子都占了大半。

    高朗调任刑部尚书之后,紧接着就是端王严勐接手京兆府,那时人心涣散、乱象丛生,也是周沉和张仵作二人摅肝沥胆一点点熬过去的,这才有了后来的赵士谦、陆司簿、温若云、李策、孙亮等等的心腹。

    是以,周沉待张仵作,并非只有上下属关系,而是将他视作断案一事上的授业恩师、为官之道上的领路前辈,历来信任珍重有加。

    周沉立即问:“发生何事?”

    张仵作并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听赵司法说,你去了趟端王府,还说了前任府尹高朗的事。”

    周沉坦然道,“高朗在任时,京兆府有不少冤假错案,我想还冤死者清白,更想将逍遥法外的凶犯都捉拿归案。”

    那日从端王府回来之后,周沉便挤出时间着手调查一些当年的旧案,算上夏茉娘四年前的那桩盗窃案,现如今他已找出三件错案。

    周沉正要将其一一道来,张仵作却打断了他。

    “你要说的那些案子,我多半是心里有数的。”

    周沉神色一凛,“你都已经知道了?”

    “我不仅知道你查的那些冤假错案,我还知道,靠着这些案子,你大致是赢不了高朗的。”

    周沉哑然。

    高朗出身名门,入仕多年,如今又官至刑部尚书,掌管天下牢狱刑罚,背后的势力根系错综复杂,能撼动他的必须得是重案。

    尽管周沉不想承认,但那些历来被上位者视若草芥的平民,冤死或者错杀几个,根本不会对高朗有什么实质的威胁。

    张仵作斩钉截铁道,“打蛇要打七寸,高朗的七寸,不在你查出来的那几个案子里。”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茶壶中缓缓给周沉倒出一杯清茶来。

    周沉心内焦灼,似有一团火焰干烧,“你这么说,是早就知道了什么吗?”

    节日里嘈杂喧闹的人声从四处传来,在周沉脑中拉成了一道长长的嗡鸣,回荡不休。

    “少尹别急,我这就将此事细细说与你听。”

    张仵作将茶水与一碟芝麻盐酥饼递上,同时琢磨着开了口,“好个盐酥饼……那就干脆从这百味之首——盐,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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