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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日头过了中午以后,炎热的程度反而比正中午更猛。仿佛天上挂着一团火,又仿佛天地是一个大火炉。而桑树林里由于不透风,热度更是像个蒸笼一般。
柳七姐浑身都是汗,但她自始至终没有歇息,她手脚十分利索,采桑的手法也娴熟, 每次伸手出去之后,都能精准揪下几片稚嫩的桑叶。
摘几片。
再摘几片!
手上动作一直不停,不断的忙活忙碌着。
她背上的藤筐很大,最起码能装几十斤桑叶,而稚嫩的桑叶何其轻飘飘?想要装满一筐需要摘很多,很多……
然而藤筐即使再大, 终究抵不住辛劳的人,渐渐的, 藤筐终于满载。
几十斤的重量, 压在一个女人身上,并且这不是一下子压在身上,而是持续不断的添加重量,足足一上午时间,藤筐重量不断变重。
所以这几十斤的重量,几乎等于是连续背负几个时辰,即使是成年的壮汉劳力,恐怕也会感觉的吃力。
柳七姐的背都快压弯了,然而脸上全是满足,她终于腾出手来擦一把汗,背着藤筐开始往外走。
整片桑林之中,不时能遇到采桑的妇女,相互间都很熟悉,见面肯定打声招呼。
一个中年女人看到柳七姐,顿时远远的喊了一声,手上摘桑叶的动作不停,嘴上说着特别羡慕的话:“柳七妹子呀, 干活就是利索, 我们的藤筐才装了一半,你竟然已经采摘了满满一筐。”
柳七姐冲这个妇女也笑笑,道:“嫂子您也不慢呀,我看您的藤筐也快满了。”
两个女人打着招呼,各自仍旧忙着自己的事,一个继续摘桑叶,一个背着藤筐往外走。
忽然中年女人又喊了一声,笑着问道:“昨天县衙又来人了吧,催婚的书吏怎么说?这次给你介绍的什么人,是不是个能干活的壮汉子?”
柳七姐迟疑一下,脸色微微有些红,低声道:“我暂时没想法,我要照顾大丫头的名声,嫂子您应该明白的,我家丫头刚刚拜了师。”
对面中年妇女的神情郑重起来,忍不住点点头道:“是得注意点,毕竟是大将军夫人的弟子。如果你这个当娘的急着改嫁,说不定会惹出什么闲言碎语, 所以,唉……”
“可是柳七妹子啊,这样实在太苦了你。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你每天简直把自己当牛使,壮汉劳力都不敢像你这么拼,嫂子我真担心你会突然累倒下。”
中年妇女一边说着,一边眼眶变的湿润,轻声又说了一句,道:“咱们女人啊,毕竟不是顶梁柱,哪怕再能硬撑,可是总归需要个男人做依靠……”
柳七姐抿了抿嘴,声音同样变的轻微,道:“我不怕累倒,我还能撑,以前的日子比现在更苦,不也是一步一步撑过来了么。”
她背着藤筐继续往外走,告别道:“嫂子您忙着,我先回去交桑叶,老规矩哈,大牛和二牛我帮您带回去,今天又多亏他俩帮我照顾石头呢。”
中年妇女点点头,笑道:“去吧去吧,不用谢不用谢,这俩小子嘴馋的很,你今天千万别再给他们买零嘴。”
柳七姐也笑一声,道:“牙糖而已,一文钱能买十多根,孩子喜欢吃,我家石头也喜欢舔。嫂子你忙活吧,我先去交桑叶。”
中年妇女嗯了一声,这次没再说什么。
但是等到柳七姐离开之后,她却远远的看着柳七姐背影,她望着柳七姐背上那个硕大藤筐,忽然轻轻的发出一声叹息:
“真是能拼啊!”
……
柳七姐走出桑林之后,急匆匆冲到土坑旁边,先是吃力弯腰下去,小心翼翼的抱起儿子,擦一把儿子脸上的汗水和泥,然后使劲的使劲的猛亲几口。
儿子只有两岁,见到母亲顿时又是欢喜又是委屈,呜呜哭道:“娘,娘,我渴,我热……”
柳七姐眼眶发红,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柔声道:“娘有错,没能照顾你,但是石头很懂事,从来不会耽误娘干活。石头很懂事,很懂事。”
她一边安抚儿子,一边把目光看向土坑,招呼道:“大牛二牛,还有三娃,棒槌,拐棍,你们都出来,跟着婶婶走……婶婶今天干完活了,帮你们娘亲照顾你们。都跟我走,给你们买糖吃。”
“哇,吃糖喽,柳婶婶又要给买糖喽。”
孩子们欢呼,瞬间从土坑了跑出来好几个,个个像是泥猴子一般,围着柳七姐不断雀跃。
桑林里几乎同一时间传出好几个妇女的喊声,纷纷道:“柳七妹子,别乱花钱,这些小崽子吃东西没个够,哪能让你天天的乱花钱。”
柳七姐温婉的笑笑,喊着回复道:“牙糖而已,一文钱能买十几根,孩子们爱吃,我家石头也爱舔……嫂子们,你们忙活着,孩子我全给带回去,帮你们一起照顾着。”
桑林中的女人们纷纷感谢。
温馨的互助,彼此的帮扶,当柳七姐忙碌的时候,小孩们帮她照顾儿子,所以等她第一个忙完之后,反过来照顾这些小孩子。
……
烈日毒辣,宛如火炉,柳七姐眼睛一眨不眨,始终盯着河里的孩子们。
天太热,所以先带孩子们洗个澡,但是只准在浅水滩里,并且不允许脱离她的视线。
孩子们在水里撒欢,扑腾着小脚丫踢着水,儿子石头笑的开心,一声一声的喊着娘。
大牛和二牛已经很懂事,所以玩水的时候也不忘照顾石头,一直把石头护在怀里,不准小家伙自己在水里乱动。
河畔上偶尔有微风,夹带着水气的凉爽,这是一天之中柳七姐最轻松的时候,她把藤筐放在地上歇歇疲乏。
但是这种忙中偷闲的慵懒,终究不属于一个为了生活而操劳的女人。
所以她很快重新背起藤筐,柔声的冲着河里孩子们召唤:“都上来,跟着婶婶走,不要一直玩水,会被河妖抓走。”
孩子们很懂事,恋恋不舍的爬上河岸,然后乖乖的跟在柳七姐身后,顺着河岸慢慢的往回走。
这一路上柳七姐需要背负几十斤的重量,所以走路的速度很慢很慢,并且要停下来歇息好几次,最终才能到达上缴桑叶的地方。
交桑叶的地方是一片大宅院,四周同样也栽植着桑树,此时院门口并不忙碌,仅有两个小姑娘在打着盹。
见到柳七姐来,顿时两个小姑娘都站起来,远远的先喊一声,甜甜笑道:“柳婶婶好,今天您又是第一个呀。”
然后两个小姑娘一起回头,冲着大院里面呼喊:“郭七大叔,别偷懒啦,柳七婶婶来交桑叶,很快也会有其她婶婶来交桑叶,您要开始忙啦,没机会偷懒啦。”
伴随着喊声,郭七管事急匆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账本,开口先是笑呵呵,道:“今天热,我还以为要晚一阵,想不到柳七妹子还是这么拼,竟然早早的就摘满了藤筐。”
笑着打完招呼,顺势又笑骂两个小姑娘一句,道:“你们两个小鬼头,已经跟着夫人学了好些天学问,自己应该也能识字了,帮着过秤算账不行吗?为什么非得喊我,不肯让我偷个懒……”
两个小姑娘挤眉弄眼,嘻嘻道:“钱在您手里管着,我们当然要喊您出来。哎呀郭七大叔,您就别唠叨啦,没看到柳七婶婶很累么,赶紧给她过秤算账呀。”
接下来的一幕,娴熟中透着温馨。
柳七姐把藤筐挂在大秤钩上,然后自己拎起硕大的木秤,郭七仅仅是随便看了一眼,直接就笑着点了点头,道:“可以了,不用秤的太仔细,都是每天交桑叶的熟人,重量上不会有太大的出入……”
说着示意柳七姐把藤筐放下,他拿着账册开始记录,一边写,一边念:“丝绸工坊女工,柳七姐,今日采摘桑叶一筐,重量五十八斤半,按照老规矩,重量取整数,算作六十斤,按六十斤结算。”
柳七姐抿了抿嘴,轻声道:“您不用这么照顾,就按五十八斤半。”
哪知郭七笑呵呵摇头,道:“这是大将军的规定,更是大将军夫人的要求,所以妹子你不用谦让,咱就按照六十斤给你结算。”
一边说着,一边放下账本,顺手拉开大门口一张桌子的抽屉,从里面拎出一大串的橙黄铜钱。
解开串钱的线绳,细细开始数数,笑着又道:“六十斤桑叶,结算六十文钱,但是由于桑园是大将军的产业,里面的桑树都是从远地采购移植过来,有成本,要减去,按规定收你六文钱,柳妹子对此有没有质疑?”
桑园是属于郭子仪的,桑树也是属于郭子仪的,然而妇女们采摘桑叶来卖,六十文钱仅仅只收六文钱成本。
相当于收取一成,几乎和不收没有区别。
旁边两个小姑娘直翻白眼,纷纷道:“郭七大叔,求您能不能别再唠叨,这都是大家熟知的规定,您犯不着每天都要说上许多次。”
郭七笑呵呵的,瞪了两个小姑娘一眼,道:“唠叨没有错,让人听清楚规矩是必须的,你们两个丫头片子,以后做事的时候也要如此。”
两个小姑娘嘻嘻直笑,道:“我们肯定比您做的精细,但是不会像您这么能唠叨。”
柳七姐在一旁郑重开口,道:“郭七管事说的对,规矩必须要守好。比如桑叶的成本,这份钱应该收。其实我们都知道,收取一成是很少的。大将军仁慈,夫人也仁善,这是给了我们活路,让我们可以好好的活着……”
郭七点了点头,顺手一指桌子上的五十四个铜钱,笑着道:“虽然你这一天很辛苦,但是一天能赚到五十多文,即使是壮汉劳力,也很难有这么高的收入……今天还是按照老规矩吗?需要把钱放在工坊里投资吗?”
柳七姐迟疑一下,不知为何轻轻摇头,道:“这次不投了,今天需要用钱。五十四个铜板,您都交给我吧。”
说着再次迟疑一下,轻声又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额外支取一些,我在工坊里存了应该有十贯钱吧,我想取出来两贯钱作为花用……”
郭七明显一怔,有些惊奇道:“五十多文还不够,竟然要额外再取两贯钱?你要买什么东西,需要花这么多钱?”
突然像是想到什么,猛然脸色一沉,怒道:“妹子你说实话,是不是有人恐吓你?若是真如此,我带你去衙门,或者咱们直接去找大将军,也可以直接去找夫人,总之不能让你被人欺负,咱们工坊的女工不准任何人欺负。”
柳七姐连忙摇头,急急道:“不是不是,没人恐吓我,是我自己要用钱,没有人逼迫我取钱。”
郭七又是一怔,显得更加惊奇,道:“两贯钱不是小数啊,你到底要干啥大事情?”
柳七姐略显腼腆,轻声道:“我听那些读过书的书吏们讲,孩子拜师的时候要给师尊束脩……郭七大哥您知道的,我家大丫头拜了夫人做师尊。”
郭七的脸色渐渐肃重,目光之中闪着浓浓的欣赏,道:“所以你想置办礼品,送去给夫人当束脩?”
柳七姐抿了抿嘴,继续轻声道:“本来应该第一时间就给的,可是我一个农家妇人不懂这些事,要不是听到书吏们讲,我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应该这么做。”
郭七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两贯钱,两千个铜板,你每天累死累活的采摘桑叶,一个女人把自己当牛使,只赚五十多文,需要四十多天才能攒出两贯钱……柳妹子我问你一句,你一下子花这么多钱舍得吗?这全是你的血汗啊,是你用手一片一片摘桑叶摘出来的钱。”
“一筐桑叶六十多斤,最起码得有几千上万片桑叶,四十多天,天天如此,如此艰难的攒出两贯钱,你真的舍得一下子花掉吗?”
郭七问出这话之后,眼眶明显有些发红。
柳七姐却满脸温笑,轻声道:“我觉得应该花,我觉得必须花,郭七大哥,人要懂得感恩,您说,对不对?”
郭七没再说什么,而是重新抽开桌子的抽屉,然后从里面拿出两贯钱,郑重的递到了柳七姐手中。
……
如今的兰陵城内,已经有了繁华迹象,各种商铺不缺,货物琳琅满目。
柳七姐背着空荡荡的藤筐,身后跟着一群开开心心的小孩,她走到一家店铺之前,拘谨的向里面观望。
门内的小厮连忙迎出来,满脸堆笑的打着招呼,问道:“这位大姐需要什么东西吗?我家店铺各种货物都齐全。”
柳七姐指了指一块砚台,小心翼翼的问道:“这是读书人用的吧?可以当做礼品送人吗?”
小厮的神情顿时肃穆,郑重道:“原来竟是要买礼品送文人。”
他急急的冲着店里喊一声,道:“掌柜您来,有个生意需要您。”
一个中年人从柜台后面出现,打眼一扫似乎就知道是什么情况,顿时笑道:“要买文房四宝?这位妹子家里有人读书吗?”
柳七姐抿了抿嘴,小声道:“家里确实有人读书,但我不是买给家里人的,我丫头拜了夫人做师尊,所以我想着给夫人送束脩。您知道的,夫人刚刚生了宝宝,是个男娃呢,大将军的男娃将来肯定有出息,所以,所以……”
中年掌柜的脸色也顿时肃穆。
整个兰陵,甚至整个琅琊,夫人这个称呼众所周知,谁都知道代表着谁。
那是所有人打从心里尊敬的大将军夫人。
中年掌柜的轻轻吐出一口气,温声道:“既然是给夫人送礼,这块砚台肯定是合适的。夫人生的是男宝,将来必然是文韬武略,所以你这份礼物选的很好,老夫可以做主给你个成本价。”
柳七姐连忙拿出钱,一脸忐忑的问道:“成本价是多少?贵不贵?我听说读书人的东西都很贵?但我今天总共只带了两贯钱……”
掌柜的看着她的手,看着手上干枯老皮,忽然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更咽的道:“不贵,你的钱足够。妹子你背着个藤筐,应该是丝绸工坊那边的采桑女吧?你,你,你竟然舍得拿出两贯钱!”
柳七姐温柔的笑着,轻声道:“做人要懂得感恩。”
……
生意结束,柳七姐带着孩子们继续往前走。
她买了牙糖,让孩子们开心的欢呼,儿子石头由于年龄小,所以只给了一根慢慢的舔,但是舔的很幸福,甜甜的喊着娘。
不远处的身后,那个掌柜的远远看着柳七姐背影,忽然像是有感而发,慢慢念出了一首诗:
沧沧采桑女,背负一藤筐。
儿在林边喊,一声一声娘。
秋日炎炎热,躲暑泥坑藏。
莫怪娘心狠,劳碌艰辛忙。
日复又一日,采桑攒钱粮。
……
诗的最后两句没能作出,而是变成了几句莫名的轻叹:
攒得两贯钱财数,一方砚台尽花光,桑女容颜全是笑,赠人之后手余香。
人若懂得感恩,真好!
这座兰陵新城,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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