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路,的确是赶往三苗最快的方式。
尤其现在是春季,河道高涨,蜀地的群山上雪水融化,全部汇入黑水河中。若是乘着那滚滚江流,只消一天便可达到三苗的都城大理。
时间与速度,正是三皇子最需要的两样东西,可是他却没有选择走水路。此时的江面上,已布满了戚枫追捕他的船只。
距离黑水河河岸五里开外的山路上,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划了破寂静的夜空。
少司命双眼赤红,手中的扬起的鞭子,正不停地鞭策着马儿。
“言庭,你歇一歇吧,我来替你赶车。”
马车的布帘掀起,望安探出头来,担忧的望着少司命。为了能尽快赶往三苗,少司命已经昼夜无休的赶了两天路了。一路上,连拉车的马都已累死了三四匹,少司命却只是随便喝了几口水,仿佛想要燃尽自己的生命。
“殿下快坐好,您身上还有伤呢。”
言庭头也没回,只是继续盯着前方策马疾奔。急行了两天一夜,他们已经快要赶到三苗边境,速度竟也不比行船慢上许多。若是不出意外,今日便能赶到大理城了。
“可是你总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就算……”
三皇子喉头微动,望着少司命那张毫无血色的侧脸,却不忍继续说下去。
言庭一向不苟言笑,此刻却嘴角微微一扬,满不在乎的道:“殿下不必担心,我这副躯体早就已经不知疲累了,这正是保命蛊的好处。”
保命蛊,三苗最富盛名的十二种毒蛊之首。
其效果便如其名,可为宿主挡下一次致命的伤害。但此后蛊虫便会苏醒,以宿主的神识血肉为食,直至宿主灯枯油尽,整个过程最多也不超过半年。若非有着什么非要完成的心愿,苗人绝不愿意给自己下这保命蛊,可是少司命却特意托五皇子为他寻来一只。对他来说,忠诚、信仰,是他视作比生命更加宝贵的东西。
望安嘴角抽动,左手把车帘子攥的都发皱了,过了半晌才勉强从喉头发出一个“好”字,缩回车厢内。
方才这么一掀帘子,刺骨的寒风灌了进来,望安打了一个寒颤,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毯子。他的脸色潮红,嘴唇却发白,额前一缕细发早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肤上。
他在牢中受了酷刑,连夜赶路不曾休息也没有包扎,加上外面阴雨不断,导致伤口发炎了,此刻正在发着低烧。
但是与自己相比,望安现在更担心鸾姝的状况——这两天来,她一直都是这副行尸走肉般的模样,不哭不闹,却也一言不发。给她东西她就随便吃两口,要她睡觉她就躺下,继续盯着前方出神,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
先是听闻大哥父母相继遇害的噩耗,然后目睹了秋月为保全自己而自戕,这刺激对从小百般恩宠,浸在蜜罐里长大的鸾姝来说实在太大了。望安这样想着,握了握小妹的手。
突然一声健马长嘶,少司命勒住马头急停下来。车厢里的两人猝不及防的被惯性带着撞上门框,差点被没甩出去。
“怎么了?”
望安又掀开车帘向外望去。数道闪电划过夜空,照的黑暗的丛林忽明忽暗,几对碧绿的眼睛正虎视眈眈的与他们对望。
“几只畜生而已,您和公主待在车内不要出来,我去去就回。”
少司命用身体挡住了望安的视线,反手将车帘拉上。只听外面一阵剑锋呼啸,野兽低吼,那人与兽已经开始缠斗起来了。
数日前,巴国军中出现几只邪兽,似是妖狼所化。它们行动迅猛十分难缠,少司命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们悉数斩杀,可是自己也受了伤。此时此刻,这几只突然出现野兽是不是同样的邪兽?是不是戚枫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行迹追来了?少司命说的虽然轻描淡写,可是车帘拉起的那一刻,望安分明看到他脸上神色严峻。
无数念头正闪过三皇子的心头,外面打斗的声音却突然消失了。周围一片寂静,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了。
等待,最令人狂躁。
外面发生了什么,究竟是谁胜谁负?
望安喉结微动,紧紧拉着鸾姝。他正犹豫着是否要掀开帘子,车厢外却传来一声男子的清咳,接着马车一沉,似乎有人跳了上来。
“少司命?你回来了?”
望安心下大喜,立刻扑上去拨开车帘。然而车帘掀起的那一刻,他的呼吸却几乎骤停。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照亮来人的身影,闷雷滚滚掩盖了三皇子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殿下,您想我了?”
戚枫。
来的人是戚枫。他右手握着剑柄,正缓缓从腰间抽出长剑。
俊美的脸上还是挂着那种不可一世的笑容,额前垂下的长发遮住了右侧的眼罩,另外一只独眼中透出如狼般凶狠锐利的幽光。
森寒的剑光映射在望安的眼睛上,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竟不足七寸。
忽然寒光闪动,冰凉的剑贴着三皇子的鼻尖落下,瞬间没入车厢的底座。三皇子侧身堪堪躲过,全身已冒出一层冷汗,倘若方才躲避慢了半分,他只怕已被戚枫斩成了两半。
趁着戚枫拔剑的空挡,三皇子将鸾姝拉至怀中,足下一蹬借力向后翻滚过去,撞开马车的后门,两个人一起滚入了漆黑的丛林中。
戚枫的身影飘然落下,剑尖划过地面,发出“擦啦擦啦”的声响,正缓步靠近这兄妹二人。
三皇子用力将鸾姝推开,大叫道:“鸾儿快走!”随后自己朝反方向跑去,试图吸引戚枫的注意力。
“快走……”
“快走……”
鸾姝瘫坐在地上喃喃的重复着这个词语,三哥的声音和秋月的声音逐渐融合在一起,两个人的身影也逐渐重叠。
快走啊!你要让我白死吗?
鸾姝一个机灵清醒过来,仿佛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秋月,掌囚大人,还有那五位不知其名的狱卒,有多少人为了救他们而付出了自己生命?还有辰砂,那个巴国的义士,不知他现在是生是死。而自己正在做什么啊?这两天来跟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
说什么要保护别人?你只不过嘴上会说些漂亮话而已,到头来还不是要秋月自戕,要三哥来引开敌人?
鸾姝抓着地上的枯叶,五指深深的嵌入泥土中。突然,她霍的拔出腰间的玄鸟古刀,咬着牙,横冲直闯的奔向三哥离去的方向。
“咄”的一声,戚枫的剑刺穿了三皇子的腿。
“殿下为什么要跑?你不是想我了吗?”
戚枫缓缓弯下身子半跪下来,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蜷缩在地上的三皇子,仿佛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猎物。他伸出手去,捏住望安的下巴。想要将他的脸扳过来朝向自己,好欣赏一下猎物脸上的表情。
突然,一道异常凶狠的目光投来,三皇子以手为刀攻向戚枫的面门,直取他的眼睛。
这么近的距离,又是如此猝不及防的一击,望安本应得手的。然而戚枫却早就看穿了他的行动,一下子捏住了望安的手腕,挑衅般的在他耳畔柔声道:“殿下别乱动啊,这样会很疼的。”
“疯子!”
望安抬起另外一只手又挥出一拳,咒骂道。
戚枫歪头躲过攻击,顺势放开三皇子,三皇子没了撑力立刻扑倒在地上。这一系列动作果然牵动了他伤口,鲜血又汩汩的冒出,剧痛席卷上来,望安嘶嘶的倒抽着凉气,疼的几乎昏死过去。
“我早就说过,很疼的。”
戚枫轻哼一声,拍了拍衣服撑着双膝站了起来。他将长剑从地上拔起,看着那顺着剑锋滚落的血滴,漫不经心的道:“殿下不甘心吗?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三皇子捂着腿上的伤,咬牙问道:“你将言庭怎么样了?”
“呵呵。”
戚枫舔舐着剑锋上的鲜血,低低的痴笑起来:“不过是在跟我的几个宠物玩玩而已。怎么?殿下这么关心他呀?所以他现在是我的替代品吗?”
他的语声越来越阴寒,眯起眼睛,目光移向三皇子微颤的咽喉。突然,他眉尖微挑,侧目向身后望去。
“戚——枫——!放开三哥!”
一声愤怒的狂吼从两人身后的密林中传出,只见鸾姝挥着短刀,不要命了似的朝戚枫扑了上来。
“哟,小公主生气了。”
戚枫轻轻笑着,身子微微一侧,便轻松躲过了她的攻击。
鸾姝一击不中,又举刀再次攻来。她从来不曾习武,只是凭借着满腔的怒火驱动身体,可是这样毫无章法的乱挥根本碰不到戚枫的衣角。戚枫就像是逗小孩子玩一样,躲来躲去。这样反复几次,戚枫终于玩腻了,跳到鸾姝背后立刻将她制住。
三皇子见鸾姝突然冲出又被制住动弹不得,惊的脸上血色全无,失声怒吼道:“戚枫!你敢动鸾儿!”
他挣扎着站起扑向戚枫,想要将鸾姝救下,然而下一刻却听到鸾姝发出一声惊叫,自己也骇的立住不敢再动了。
一滴鲜血低落在三皇子的肩头,玄鸟银光闪闪的刀刃堪堪擦着他的脸颊划过,骤然停住。
鸾姝双腿不住的打战,一颗心脏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来,戚枫竟抓着她握刀的手刺向了三皇子,她手中的玄鸟差点就变成了伤害三哥的凶器!
为什么我这么无能、没用?
为什么我总拖大家的后腿?
鸾姝咬紧牙关,眼泪又止不住的汹涌而来。忽然,她猛地向后一仰,用尽全身的力气朝戚枫怀中撞去,连带着戚枫一起摔倒滚入漆黑的丛林中。
就在这时,一道雷霆从天而降向两人消失的地方劈落。想不到鸾姝竟是以自身为诱饵用了引雷符,她打算与戚枫同归于尽。
丛林中燃起熊熊烈火,鸾姝耳边尽是嗡嗡的声响,三哥的狂吼似乎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她呕出一口鲜血来,眼睛却逐渐睁大,喃喃道:“怎么会……”
只见戚枫的身上竟然毫发无损,他周身黑气缠绕形成了一层屏障,隔绝了雷击。一丝可怖的笑意从他的嘴角浮起,戚枫缓缓将剑举起,那望向鸾姝的眼神说不出是兴奋还是疯狂。
突然,一声尖厉的燕鸣呼啸而来,戚枫神色微变,身形急速后退。寒光闪过,他之前所站的地方竟赫然出现了那把玄鸟古刀。
拂晓的第一缕阳光终于突破黑夜而出,投射在玄鸟漆黑的刀身上泛着泠然的杀意。顺着那短刀飞来的地方望去,有名黑袍人正逆着朝阳迎风立在树梢上。
光与暗的对比太过强烈,鸾姝不得不伸手去遮挡光芒。从五指的缝隙中,她看到那人全身都被黑色的斗篷覆盖,帽檐压得极低,只有刀削般的下颚、紧闭的薄唇露在外面。
鸾姝虽瞧不清他的样貌神情,却感到他正在傲然俯视着下方。空气中似乎若有似无的,飘来一丝木质香气。
“算你们走运。”
戚枫轻啧一声,知道自己大势已去。言庭也已及时赶来,护在鸾姝面前,他衣服上血迹斑斑,显是方才经历了一番苦斗,那些邪兽已尽数被言庭所斩杀。
“鸾儿!鸾儿!”
熟悉的呼唤逐渐由远及近,鸾姝听出那是五哥望宁的声音。森林中亮起无数火把,与朝阳一同将黑夜驱散。不远处,她看到五哥正背着三哥,在一众侍卫的簇拥之下集结而来。
“哈哈,三殿下,后会有期了。”
戚枫对望安招了招手,身形一展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只剩下他的笑声在树林中回荡。
鸾姝抬头再去找那树梢上的黑袍少年,却已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她怔怔的望着还在微颤的树梢,思绪久久不能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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