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二,京郊以北突降大雨,这雨来的突然,连钦天监都始料未及。

    居京师仅有百里的李家庄,正处在雨水中心地带,还在耕作的百姓都被雨水打了个措手不及,纷纷扛起锄头往家走去。

    与这幅场景形成鲜明对比的,  是一个约莫五十多的小老头,只见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站在自家门口,脸上带着笑意,看那一個个被淋成落汤鸡的同村人在雨中奔跑,看表情,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待村民都回到家中后,早就算出这一场大雨的周九二这才收起笑容,  抬头看了看阴霾的天空,  自言自语道:

    “看来这一劫是躲不过了。”

    就在他愣神之际,  一个身材壮硕的女子撑伞来到他身边,沉声道:

    “爹,又在看他们被雨淋呢?”

    年仅十六的女子刚一开口,便宛如天上一声炸雷,惊得左邻右舍家犬吠不止。

    周九二叹息一声,略显遗憾道:

    “以后怕是看不着这光景了。”

    ……

    周九二仗着自己神算的本事,总是能提前预知到哪天下大雨,所以每每到了这时,都会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站在自家门口等着看热闹,缺德的很。

    时间久了,他这奇怪的举动还是被村民发现了,脑子稍微活络些的就开始留意他的举动,只要他哪天穿蓑衣,那些村民那天便不下地。

    刚开始这招百试百灵,可过了没几次,这缺德带冒烟的居然开始大晴天也穿起蓑衣来,  村民等来等去也没等到雨水,  反而平白荒废了一天农作。

    连续几次后,大家也都没了再去注意他的心思,开始该干嘛干嘛去。

    今天便是如此,当几个村民路过宋寡妇家门口,看到包裹严实的周九二,再看看头顶的大太阳,就下意识以为这孙子又在骗人了,于是连问也没问就下地了,后来便有了之前的一幕。

    ……

    其实这事也怪不得周九二。

    小山村没什么可供消遣的,平日大家常议论的也都是些家长里短,什么哪家婆媳不和,谁和谁又在搞破鞋,而且翻来覆去都是那点事,无趣的很。

    因为周九二是倒插门,所以免不了闲言闲语,但这些他都忍下了,后来随着闺女一天天长大,  村里人便将话头转移到了闺女身上。

    说她五大三粗,铁定没人敢要,  这辈子就等着当个老姑娘云云。

    周九二平时被人打趣惯了,  大多是笑笑不去追究,但拿自家闺女说笑,这可就触碰到他的底线了。

    虽然他大能耐没有,但靠着算命的本事霍霍一下这些碎嘴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就这样,周九二养成了下雨天看热闹的癖好,村里人不占理在先,也不好说些什么,不过这样一来,话题就又回到了他身上。

    ……

    随着屋檐淌下的水帘渐渐变小,整个天空也有了放晴的征兆,就在这时,周九二看到了远处天地一线间驶来的一队人马。

    随着人马越来越近,雨势也越来越小,最终当那队人马距离周九二不足百步时,乌云彻底散去,雨过天晴。

    ……

    “启禀主人,到了。”

    为首汉子翻身下马,来到马车前躬身说到。

    “嗯,这一路辛苦你了。”

    车内传出男子平静的声音。

    “岂敢,岂敢。”汉子态度依旧拘谨,“小的将他叫来?”

    “不必了,既然有求于人,理应亲自前去,你在前面带路吧。”

    “是。”

    汉子再没多嘴,脱下身上的蓑衣交给随从,率先朝前方不远处的屋舍走去。

    周九二上了年纪,眼神不太好,看着逐渐向自己走来的黑衣汉子,一时有些慌乱起来。

    当黑衣汉子走近到二十步时,周九二这才看清对方长相,脸上慌乱也随之散去,而是隐隐透这难以置信的迟疑。

    当对方彻底来到近前,周九二仅存的迟疑也没了,惊喜道:

    “虎子?你他娘没死?”

    被称作虎子的男人难得露出一抹憨笑,“嘿嘿,运气好,侥幸没死成,还做了千户。”

    “我就说你他娘是飞黄腾达的命,果真不假。”

    眼前这位黑衣汉子,正是当初在开平卫与周九二相熟的虎子。

    虎子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到:

    “当初多亏了周神算,否则我哪里能在那场大战中活下来,就更别提当什么千户了。”

    周九二哈哈一笑,拍了拍汉子的肩膀,丝毫不顾及对方身份。

    “别说那些没用的,既然当了大官,这顿酒你请定了。”

    “那是自然。”虎子点点头。

    “也别站着了,先随我回屋,今天这顿我先请,下次换你来。凤儿,快让你娘去准备些酒菜。”

    “哎!”

    比虎子还要壮硕的少女应了一声后,挪动脚步向院内走去。

    虎子看着凤儿那强壮的背影,惊得不禁咽了口唾沫,娘嘞,这要是搁战场上碰到,还真不晓得自己能不能打得过。

    ……

    正当周九二要拉着虎子往院里去时,却见对方面露难色。

    虽说二人已经好几年没见了,但周九二立马就明白了,开口道:

    “有屁快放。”

    虎子了解对方脾气,也不废话,直截了当道:

    “周神算,这次来,主要是想向你引荐一个人。”

    “什么人?”

    “我家主人。”

    “主人?”

    周九二面露狐疑,他这才注意到虎子身后不远处正站着一个身穿天蓝色华贵衣衫的男子。

    男子能有三十多岁,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此刻正安静地看着他们二人,似在等他们叙完旧。

    能被虎子这个千户称为主人的,自然不会是寻常人,周九二略带迟疑道:

    “敢问这位大人是?”

    男子闻言走上前,许是整日以阴郁面孔示人,此时即便面露微笑,却仍是不免显得有些僵硬,他略一施礼道:

    “晚辈姓王,此次前来,是想和先生商量些事。”

    周九二看向眼前这位彬彬有礼的青年,心中却是惊疑不定。

    他不是愚笨之人,虽说天下姓王的多了去了,但有如此气势,且能让一个千户以下人自居的,恐怕也只有京城那几位了吧。

    且他每日一卜的“见龙在田”,直到今日都没有应验,怕是也与眼前人脱不了干系。

    眼前这名青年,十有八九是当今王朝的某位王爷。

    周九二可窥尽天道,但终究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在猜测到面前男子的身份后,难免有些惊慌失措,他小心翼翼道:

    “敢问阁下可是来自京城?”

    这话他自认为问得巧妙,岂料对面男子却摇了摇头,“晚辈来自江南。”

    “哦……”周九二刚松了口气,暗道自己想多了,可紧接着虎子的一句话又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周神算,这位是当近圣上的兄弟,二王爷王柄德。”

    “啊?”纵使周九二已经有所猜测,却仍是有些难以置信。

    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千户,就这还得哆哆嗦嗦好一阵呢,如今见到天颜,他还不得哆嗦出尿来?

    呆愣了一会,周九二连忙跪下,脑袋匍匐在地,颤声道:

    “草民叩见王爷。”

    王柄德见状连忙上前搀扶,同时眼睛看向一旁的虎子,眼中神色不明。

    王柄德尽量安抚道:

    “老先生不必惊恐,本王此次前来是有求于先生,万不可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虎子在看到王柄德的眼神后,顿觉头皮炸裂,知道是自己多嘴了,连忙上前一齐搀扶跪倒在地的周九二。

    在二人的搀扶下,周九二这才小心翼翼站起身,缓和一会后,开口道:

    “不知王爷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啊?”

    王柄德略一犹豫道:

    “晚辈想请先生以客卿的身份随我回江南。”

    “哦……”周九二先是作沉思状,随后说到:

    “王爷,草民年事已高,您要让我帮您起一卦,小老儿自当知无不言,但若要我长途跋涉去江南,实在经不起折腾啊。”

    说罢他锤了锤自己的双腿,“就站这一会,已经是腰酸腿疼了。”

    ……

    周九二极为怕死,却也极为聪明。

    堂堂一个王爷不在领地待着,千里迢迢跑来找自己一个糟老头当客卿,摆明了有问题。

    周九二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他这辈子没什么大成就,就窥天卜卦还算拿得出手,但他一个王爷,不缺金银也不缺女子,还能找自己算什么?

    想来想去,不就剩仕途了吗?

    这王爷要是算仕途,可就要命了,王爷再往上,就只剩皇帝了。

    而且据之前的卦象显示,自己命中当有一难,这一难,就应在见龙在田上。

    若是渡过,就是滔天的富贵,渡不过,就是滔天的祸患。

    试问,天下间能有如此卦象的,除了造反当皇帝,还有什么?

    而修道之人,最忌参与政斗。

    倘若成事,列土封疆成王成侯自不必说,一旦失败,便是乱臣贼子株连九族。

    况且古往今来,开国功臣又有几个能笑到最后的?还不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所以说,这事怎么看怎么不靠谱,虽说周九二缺银子,可以犯不着把命搭进去。

    ……

    王柄德自然知道对方在推脱,劝慰道:

    “早就听闻赵将军说先生算无遗策,晚辈只是不希望先生平白埋没了才能,此事还请先生能慎重考虑一下。”

    “小老儿才疏学浅,实在当不得大任,还望王爷三思啊。”

    周九二继续婉拒道。

    “无妨,晚辈明日才会离开,临行前我等您答复。”

    王柄德也没有过于逼迫,说完便告辞离开了。

    虎子快步跟上,在对方上马车前,低声说了些什么,王柄德闻言朝周九二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随后一行人马便离开了。

    被留下的虎子看了眼周九二,无奈地耸耸肩,对方则是露出一抹苦笑。

    ……

    马车之上,王柄德闭目养神,对面女子却是难得捧起了棋谱。

    “你觉得怎么样?”许久过后,王柄德沉声开口,依旧是紧闭双目。

    女子随口道:“不怎么样。”

    “什么意思?”男子睁开双眼。

    “三顾茅庐听说过吗?”

    “……”男子先是沉默,随即说到:“你是让我多去几次?”

    女子放下棋谱,蹙眉道:

    “我是让你放下身段,别在那端着王爷的架子,或者说,多点真诚。”

    “……”男子闻言沉默。

    “还有赵将军,我原本还当他是个憨厚之人,现在看来,不尽然。”女子继续补充道。

    男子闻言点点头,却也没说什么。

    “哦对了,刚才探子回报,王柄权接走了那位民间公主。”

    “嗯。”男子点头,似乎并不意外。

    “还有……”女子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

    “王柄权途经巴蜀,带走了姜修业祖孙俩。”

    这位从始至终一直面如止水的王爷,此刻脸色终于平静不下去了,他诧异道:

    “怎么回事?”

    聂映雪叹了口气,无奈道:

    “他们大闹了唐门,顺便帮姜修业报了仇,所以就……”

    男子终究维持不住自己的儒雅形象,眼中透出愠怒。若不是碍于聂映雪在眼前,他必定会破口大骂。

    聂映雪此时却露出笑意,幸灾乐祸道:

    “可惜了你苦心经营十余年的一步好棋,被那家伙一记无理手给打乱了步伐,怪不得当初你让我看紧他,实在是……太乱来了。”

    搜肠刮肚了一会,她总算想出一个还算中肯的评价。

    对面男子沉默了好一会,终于面露无奈道:“确实挺乱来的。”

    女子闻言哈哈大笑,她太了解眼前的男子了,对方看似只是略有怒意,实则已经气到不行。

    不知怎的,看到他生气,自己竟会不自觉的开心,可能因为这家伙很少会将情绪表露出来。

    ……

    与此同时,王柄权一行人马刚刚出了巴蜀边界,回头看了眼界碑,王柄权暗自松了口气。

    虽然已经和唐门达成了交易,但他终究还是小人之心了些,总怕对方再反悔,为防夜长梦多,几人连夜便出发了。

    由于一下子多出两个人,原来的车厢难免显得狭小了些,于是王柄权就又买了辆马车让姜修业祖孙俩乘坐,他也充当起了马夫的工作。

    如今走了一夜外加一上午,总算走出了巴蜀范围。

    此时刚过中午,行进途中的王柄权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嘟囔道:

    “哪个王八蛋在说老子坏话?”

    ……

    当晚,宋寡妇家中,两个男子正对桌而饮。

    一边是贵为千户的赵虎,另一边是升斗小民周九二。

    酒过三巡,虎子开始趁着酒劲讲述起自己这几年来的遭遇。

    由于开平卫一役表现出色,战后他被连升三级,由队长升为了千户。

    若是按照顶头万户的意思,直接给他个千户参将都不为过,不过又怕这样不能服众,所以斟酌过后,暂且给了他个千户,待到日后再慢慢往上升迁。

    本来若是在边关继续待个几年,积攒一些军功,一路走下去,将来万户封侯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没几天就又被一纸调令调到了江南。

    虎子一开始自是不愿意,江南固然富庶,可却欠缺了不少升迁的机会,就在他想尽办法想要调回开平卫时,那位权倾天下的王爷找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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