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腰间佩剑进宫的王柄权负手而立,气势反要压对面天子一头。

    一旁的潘子骞不明所以,只得静观其变。

    三人沉默许久,顺帝率先开口:

    “王柄权,若给不了你一个完美答复,你当真要杀了朕不成?”

    王柄权静静看着对方,并未答话。

    对面男子怒目相视,许久过后叹息一声,说道:

    “周玄同临走前解散了整个暗卫,朕手上的谍子数量有限,仅能查到对方是东罕第一杀手,名燕离,号思桐。

    大概一年前,他在北突皇宫大闹一场,想要刺杀小王子巴特尔,最终失败逃回东罕,不知为何这次又要对你下手。”

    王柄权沉默片刻,冷冷道:

    “我凭什么信你?”

    顺帝脸上怒意加深,“你可以不信朕,也可以现在就一剑杀了朕。”

    说罢直接两手一张,摆出一副等死的架势。

    一旁的潘子骞都看傻眼了,合着刚刚王柄权说的“运气好可以今天就把你爹放出来”,是这么个意思。

    等了半天都没见着对方有动手的意思,顺帝重新放下双手,看向潘子骞:

    “潘郡王,你爹如今就在天牢,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吧。”

    潘子骞闻言面色微变,但还是行礼谢恩出了房间。

    屋内一下子剩下势如仇敌的兄弟二人,王柄权皱眉开口:

    “为何对一个没落藩王下手?”

    顺帝面色平淡道:

    “朕做事,还轮不着向你汇报。”

    “呵,你总算有点九五之尊的样子了。”

    王柄权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物,拍在龙案上,“暗卫给你,放了潘元正,算给我个面子。”

    顺帝怒极反笑,“王柄权,你可曾给过我面子?朕当初是抓了你不假,可执意要杀你的是文扶鼎,朕从来就不亏欠你什么。”

    “三番两次派人杀我的不是你?先有赖头和尚,后有叶剑,好一个不亏欠!”王柄权面露冷笑。

    顺帝努力抑制住怒气,说道:

    “叶剑确实是我派去杀你的,但赖头和尚与我无关,是父皇。”

    “父皇?”王柄权脑中马上浮现出圣恩帝的身影。

    不能……吧?

    这时,一个轻柔身影从屏风后走出,聂映雪一袭洁白长裙,看向王柄权,轻声开口道:

    “当日就连我也差点死在那座乱石山,事后我曾问过球……陛下,此事确不是他所为,不论你信不信。”

    王柄权微微皱眉,虎毒不食子,当爹的难道想玩死自己这个儿子吗?

    想到这王柄权又迟疑了……似乎之前不是没玩过。

    正在他思索之际,顺帝说出一句让他更震惊的话:“我谋反,也是得到了父皇的默许。”

    ……

    十年前,亦是御书房内,圣恩帝发丝还未见白,王柄德也还连王爷都不是。

    父子二人盘膝坐于蒲团上,中间是一张棋桌。

    此时正值寒冬,屋内火炉烧得旺盛,圣恩帝提起炉上滋滋冒气的水壶,为双方各自倒满一杯。

    “德儿,这步棋你觉得当如何走?”圣恩帝面带笑意,温声开口。

    王柄德对于这位父皇一直心存敬畏,敬大过畏,他思索片刻后答道:

    “回父皇,白棋已是死棋一片,而白棋之死,恰恰死在落子过多,致使很多要紧位置都被无用之子占据,若想胜,除非去掉这些白子,否则无力回天。”

    圣恩帝点点头,看向窗外飘雪,缓缓道:

    “如今的朝堂,就如同这棋盘,太多无用之子站着位置,反而使得整局棋死气沉沉,若想盘活,非大刀阔斧整顿一番不可。

    前些日子权儿和朕提起,说是整个朝廷已经烂到根了,朕这才猛然发觉,这些年光顾着棋局了,完全没注意到棋子已经脏到快分不清黑白了。

    权儿有能耐,就是太过贪玩,看他那样子,八成是不会愿意继任大统了。

    朕年轻时也是一样,贤儿刚出生,我便走南闯北,对京城的事不管不问,让一个女人去独自承担这一切,她该恨我。

    朕有愧于他们,因此就算权儿不去当这个皇帝,朕也会将皇位传给老大。”

    圣恩帝说到此处,再度转头看向对面的二皇子,“德儿,你会不会怪朕偏心?”

    王柄德低下头,语气恭敬道:

    “父皇的一切抉择,都是为了王朝的将来,德儿毫无怨言。”

    圣恩帝笑笑,“你就是太过正经,少了些老大的平易近人,不过也好,这样一来,清理起那些脏乱的棋子,也不需要留什么情面。”

    王柄德先是一愣,随即抬起头来,满脸震惊。

    圣恩帝没去与这个儿子对视,扭头继续看向窗外,淡淡说道:

    “只是这事,别在老大活着的时候做就行了。”

    窗外,王柄权正握着一个雪球,追着小春子到处跑,待抓住对方后,直接毫不犹豫将雪球塞进其脖领子里。

    圣恩帝看到这一幕,哭笑不得。

    ……

    王柄权这一趟宫中之行,刚解了一个疑惑,却又多了更多疑惑。

    父皇为什么要往死里坑自己?他为什么要任凭老二造反?若是自己当初答应了当这个皇帝,会不会也被老二给反了?

    这些事已经让他够头疼了,结果临走前顺帝又补上了一句:

    “不是我要杀潘元正,是他自己寻死。”

    “上一辈这帮老家伙整天都在想什么,消停点养老不行吗?”

    王柄权骂骂咧咧朝刑部走去。

    ……

    王柄权走后,顺帝拿起桌上的墨玉令牌和名册,有了这些凭证,他就可以重组暗卫了。

    打开名册,王柄德上下打量一番,发现其中有四个人名被涂改过。

    王柄权临行前就已经做好了交出暗卫的准备,但他自己还藏了份私心,从其中选了几个认识的修改一番,至于其余常年在各地收集情报的暗卫,他见都没见过,自然不会去管。

    子鼠青杏死在了龙栖湾,名字自然被涂掉,亥猪周玄同只忠心于名正言顺的帝王,因此也被划去,除此之外还有卯兔喜顺,贤恩帝在世时,曾答应过要还他自由身,如今被替换成了王三。

    至于最后一个,则是暗卫中唯一两人共用一个代号的巳蛇,黄英余木已经成亲,日子虽然平淡却很安稳,王柄权不想他们重蹈自己的复辙,于是干脆将他们的名字直接涂黑。

    看着这份偷工减料的名单,顺帝只有苦笑的份,暗卫之用处在于收集情报,武功高低确实没那么重要,如今东罕北突动作不断,就算这名单上只剩几个人,他也只能照单收下。

    王柄权出了皇宫,一路来到刑部大门口,还没等进去,就遇到了萎靡不振的潘子骞。

    “怎么回事?”

    直至现在,王柄权仍是对于顺帝“寻死”一说半信半疑。

    潘子骞抬起头,眼眶微红,说道:

    “我爹说他欠着一个人的债,早晚都要还,他不愿出来。”

    “奥,合着是进大牢躲债去了。”王柄权脑回路倒也清奇。

    潘子骞苦笑一下,没去解释,继续说道:

    “不过我爹和我说了一件事,可能和青杏姑娘的死有关。”

    “说来听听。”王柄权脸色重新严肃起来。

    “找个地方细谈吧。”

    潘子骞抬头看了眼天色,此时已接近傍晚,两人直接找了家小馆子坐下。

    潘子骞没胃口,什么也没点,反观王柄权如饿死鬼一般,将店里特色饭菜几乎都点了一遍。

    ……

    “王兄可知东罕第一辅臣?”趁着上菜的间隙,潘子骞询问道。

    “当然知道。”

    王柄权将身体整个倚在靠背上,徐徐说道:

    “据说他本是中原人,一路辅佐东罕大王楚不休坐上王位,后又被封了个中原才有的丞相官职。如今王朝与东罕的边境贸易,大多是出自此人之手,而且似乎前一阵的东罕朝堂之变,也与他有关。”

    潘子骞点点头,继续问道:

    “那王兄可曾听说过鸾卫?”

    “鸾卫?”

    王柄权面露疑惑,“王朝有暗卫,北突仿照王朝搞了个青卫,这鸾卫又是从何而来,莫非出自那位东罕第一辅臣之手?”

    潘子骞摇摇头,不再卖关子,直言道:

    “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无论是王朝的暗卫,还是北突姚青衣一手建立的青卫,都属于隐于市的中隐。

    暗卫一直由历代君王掌控,权柄重大,可勘验王朝内除皇上以外的所有人,官员是忠是奸、百姓是良是刁,全凭他们一句话,这权力甚至比六部还要高。

    王兄可曾想过,一旦当中有人滥用职权、依势作宠,将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特别在周玄同离开后,更是少了一个可以牵制他们的人。”

    王柄权闻言皱起眉,潘子骞的话点醒了他。

    之前暗卫忠心耿耿,还要多亏了周玄同这个既有手段又对王家死心塌地的奴才,如今他一走,重新组建暗卫确实不再是个明智之举。

    而且万一哪天暗卫落入一位昏庸无道的君主手中,将会是一把十分趁手的杀人利器,圣人曾言“朝闻道,夕死可矣”,可历朝历代,“朝论政而夕死”反而更为常见。

    二人说话的功夫,饭菜一一上齐,王柄权现在完全没了吃饭的兴致,蹙眉问道:

    “那这鸾卫和暗卫又有何关系?”

    潘子骞这会反而被饭菜勾起了食欲,他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不紧不慢道:

    “为了防止暗卫中有人以权谋私,圣恩帝当初刚一即位,就命我爹暗中组建鸾卫,用以制衡暗卫。

    鸾卫共十人,其中大多是朝堂官员,他们分别以隼、鸮、鹞等飞禽命名,我潘家便是其一,代号为鸦。”

    潘子骞说完,便不顾仍在发呆的王柄权,独自吃起饭来。

    “你说这么多,和青杏的死又有什么关系?”

    反应了许久,王柄权再度开口,显然相对于权谋之事,他更想揪出凶手。

    潘子骞也没让他失望,继续说道:

    “青杏姑娘之事,出自东罕第一刺客燕离之手,而这个燕离,效命于那位东罕丞相。

    他这样做,无非是想挑起你与圣上不和,最好能借机除掉一个。

    无论死的是谁,对王朝来说都是莫大的损失,而逼得我爹画地为牢之人,也正是此人。

    鸾卫之事极为隐秘,之所以告诉王兄,是因为鸾卫现在正缺一个主子,这个人选必须置身朝堂之外,却又能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且最为重要的是,此人必须足够正直不阿。”

    潘子骞一口气说完后,揣起袖子,静静看向对方。

    王柄权紧皱眉头,冥思苦想,半晌过后,表情突然一松,说道:

    “好你个潘子骞,在这等着我呢?”

    潘子骞见状心头一紧,但仍是若无其事道:

    “在下听不懂王兄在说什么。”

    王柄权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窗口,背对着对方,慢悠悠道:

    “潘兄,你此次进京,并不是探望老爷子地,若我没猜错,你是来给他送行吧?”

    说到此处王柄权顿了顿,转过身,看着潘子骞,轻声道:

    “咱们是兄弟,你没必要瞒我地。”

    潘子骞闻言终于变了颜色,表情也不似刚才那般放松,而是充满了悲戚,他低下头,颤声说道:

    “我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也不管什么欠债还钱杀人偿命的道理,他要我爹死,我便要他死,这就是天大的道理!”

    一向温文尔雅的潘郡王,说到最后,已近乎是吼出来了。

    “王兄,我刚才说的,没一句是假话,只要王兄点头,鸾卫以后但凭差遣。”

    潘子骞说完,抬起头来,双目通红,将一块白色令牌放在桌上后,直接跪地不起。

    “唉……”

    ……

    潘郡王离开了京城,没有什么排场,只有两头毛驴和一架木板车。

    从始至终一直趾高气扬的毛驴此刻竟低下了头,老老实实拉着车,车上躺着的,是它的老主人。

    一代藩王自缢于天牢,为的不过是“还债”二字,旧恨虽解,又添新仇。

    王柄权看着潘子骞远去的落寞背影,不禁悲从中来。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

    “你呢,什么时候走?”王柄权看向身旁小春子。

    后者面露尴尬,挠挠头道:

    “您都知道了?”

    王柄权继续目视前方,喃喃道:

    “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小春子难得伤春悲秋一次,眼眶通红道:

    “殿下,小的舍不得您。”

    “唉……”

    王柄权再次叹息一声,这一天以来,他叹息的次数都快数不过来了。

    对于这个跟了自己近二十年的“奴才”,王柄权自然也不舍得,但他不得不硬起心肠说道:

    “赶紧滚回去做你的东罕王子,没了你,本王照样该吃吃该喝喝。”

    说罢,自己率先不争气地留下泪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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