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毅公看着贺沧笙,问:“想好了?”

    “想好了。”贺沧笙再次看向苏屹所在的方向,良久才转回目光,面上笑意不减,道:“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1]。”

    “有你这句话,外祖父便知要如何做了。”赵毅公捻须颔首,他看着这样的贺沧笙,似是也跟着回到了年轻时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时候。他道:“京都兵部军马四万人,嘉源守备军十五万,必要时全凭你差遣。”

    老人将一生奉献朝廷,教出的学生雄踞五军都督府和兵部,那些人都尊师若父,他的确有底气说这个话。

    “多谢外祖父。”贺沧笙尊敬地抬手,端庄行礼,诚挚道:“怀歌年少轻狂,初生牛犊,全凭外祖父成全。”

    “莫说此事是为天下,就是为了私心,老夫也做得。”赵毅公抬手阻了她的礼,道,“你是我的外孙女,贺家皇族又如何,你有一半是赵家的。老夫一生只娶一人,膝下独女,后又有了你。赵家不认男尊女卑那回事儿,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亲自宠亲自教,你要什么,外祖父都给得起。”

    他停顿少顷,道:“旁人可以忘了你是女子,许你自个儿也不记得了,可老夫忘不了。”

    “外祖父。”贺沧笙这一声喊得殷切,话里的感动是无法尽数说出来的。她此前孑然独行,唯独被赵毅公捧在手心儿里宠,这亲近和感激之情只觉无以为报。

    “怀歌已经做好打算,”贺沧笙道,“若是真能有登上金殿的那一天,会褪卸伪装,以生来的模样以示天下。”

    “这有风险。”赵毅公轻轻转头看向桥边,问:“可是有人劝你这么做?”

    他极其敏锐,贺沧笙微顿,道:“是我自己要的。”

    “你这身份的事瞒得苦,”赵毅公叹息,然后忽地转了话锋,问:“可是还让旁人知道了?”

    贺沧笙面上很平静,心跳却蓦然加快。她今日自谈话来便不断地看向苏屹,这绝对躲不过赵毅公的慧眼。

    贺沧笙道:“他不一样。”

    赵毅公放了茶盏,道:“说来。”

    就这一下,贺沧笙便知道外祖父这是要刨根问底了。当年赵紫荆把她女扮男装这事儿告诉赵毅公的时候,老人家就发了好大的脾气,甚至一度放话再也不见自己这个从小宠到大的独女,虽后来还是软了态度,但到底还是有个隔阂。

    他对贺沧笙是实打实的好。

    老人家才不在乎她能不能当皇帝,只想让她平安喜乐一生无忧。如今身边忽然出现了个男子,自然要一一都问清楚。

    贺沧笙不敢隐瞒,将来龙去脉说了。赵毅公听得逐渐沉了面色,末了一言不发。

    贺沧笙心里也没底,等了等,道:“外祖父?”

    赵毅公又看了苏屹一眼,最终还是没忍心说狠话,却道:“此事老夫不允。”

    几个字砸在贺沧笙心上,她抿了抿唇,没有接话。赵毅公见她如此,道:“怀歌,你还年轻,外祖父恐你遇人不淑。这位苏屹,你真的认准了吗?”

    “认准了,”贺沧笙将茶盏贴在掌心,看着不远处绿柳匝地,“我心悦的就是他,只是他。”

    赵毅公微露了不满,道:“此人出身玄疆奴籍,又曾在康王门下,何以能与你同志同程?他背叛康王,你如今又将他的母亲送出京都,无异于放虎归山,再握不住他的把柄。私士多么重要,你就这样轻易地交给他,怀歌,”他长长叹息,“若是有朝一日他离你而去,你可想过要如何么?”

    贺沧笙沉默少顷,实话实说道:“我没有想过。”

    “你”赵毅公摇头,语重心长道,“你切莫为情迷了双眼啊。”

    贺沧笙少血色的双唇微顿,凤目内敛了光,看上去有些落寞。

    她安静下去,赵毅公却忽地侧了身。两人说话时近处没有人伺候,赵毅公便抬了声,对苏屹道:“到近前回话。”

    老人虽上了年纪,可声音依旧雄厚,苏屹听得很清楚。贺沧笙有些惊讶地看向赵毅公,那边儿苏屹就到了。

    他跪地行礼,道:“属下参见都督大人。”

    赵毅公冷哼一声,并不答话,连眼风也没给他一个,伸手给自己与贺沧笙添茶,大有让苏屹一直跪下去的架势。苏屹垂眸,面色丝毫不改,端着姿势一动不动。

    贺沧笙原是心疼的,但她看着少年淡然,心里忽然有了底,也来了兴致。故此也不再看苏屹,只与赵毅公饮茶。

    一盏缓缓饮毕,赵毅公仍然不看苏屹,问:“叫什么?”

    苏屹答声十分沉稳,道:“属下苏屹。”

    “属下,”赵毅公细细品味了这两个字,道,“我看你家殿下待你倒是不似一般主子。”

    苏屹心下已经才猜出了一二,他忽然生出了无比直接的勇气,道:“回都督大人,晚辈不敢欺瞒,晚辈与楚王殿下确已合卺共蒂。”

    然后他蓦然抬头,道:“殿下不只是我的主子,还是我的心上人。”

    赵毅公闻言当即拍案而起,指着苏屹,手都在哆嗦。

    “什、什么!你这个混账!”一向稳如泰山的老人听见这样的话,怒气难以抑制,“你算是什么东西!你、你竟敢!”

    贺沧笙也没想到苏屹如此直白,坐直了身子,却没有出声。反而在桌上撑首,好整以暇地看着苏屹独面赵毅公的怒火。

    苏屹看到贺沧笙眼含笑意地偏头,竟还有心思朝她委屈地瘪了瘪嘴。

    这表情一闪而过,逗得贺沧笙轻笑。她看着自己的外祖父简直就要对自己的意中人动手,却端着置身事外的姿态,还拿了糕点来用。

    苏屹再次看回赵毅公,在老人权威的重压下也没有弯了脊背,反倒像是被激起了一起风发。

    “苏屹确是以奴隶的身份入的京都,”他朗声,字字清晰道,“可苏屹此生已决心与殿下同甘共苦,并肩向前。”

    “你说的好听!”赵毅公拂袖,怒火未消,“花言巧语,不过是哄着怀歌好骗罢了!今日若不是,若不是看在怀歌的面子上,老夫早用马鞭将你抽了出去,永不许再入京都!”

    “都督大人容禀。”苏屹面不改色,还维持在单膝着地行礼的姿势,道:“苏屹知道,此时承诺无用,可日久见人心,到时还请都督大人为苏屹做个见证。”

    赵毅公嗤之以鼻,道:“张狂自持,像什么样子!”

    苏屹对他对视,很平静地道:“此事全看殿下,若殿下要弃我,苏屹毫无怨言。可苏屹不可能做先放手的那个人,都督大人不喜,苏屹就是冒犯,也不会离开。”

    日光缭氲在翻天碧草上,少年一双澈眸竟看得老人一愣。

    “来日若是殿下荣登大宝,那我便要做皇后,做殿下后宫里唯一的一位。”苏屹笑时露出虎牙,道,“若是金阶难登,那么全凭殿下吩咐。倘若遇险,那么苏屹甘之如饴,定会走在殿下前头,若殿下想归隐田园,苏屹也一同去。”

    说着看向贺沧笙,两人正好四目相对。那双凤眸一挑,立刻就现了说不出的勾引,这眼神紧跟着少年这一通真挚的心意后,暧昧又热烈。

    苏屹被勾到了,却不敢有动作。喉结滚动,看得贺沧笙眼眸半眯。

    赵毅公似是没看见这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暗潮,仰颈闭眸地站了半晌,忽地垂手拿起了靠在矮案边的刀。

    他对苏屹道:“此刀跟随老夫四十六载,名为‘赌胜’。”

    就没了话,只看着苏屹。

    苏屹看向那刀,眼中都是欣赏,缓缓道:“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2]。”

    赵毅公哼声,道:“文章倒是通。”

    那雕刻着雄狮的沉重刀鞘尽退,寒芒耀眼。老人英姿犹在,单手握柄,对苏屹一抬手。

    这是要和他过招。

    苏屹站起身,高束在脑后的发一甩,露了俊逸身型。他没有刀,便要空手去夺,这不是赵毅公故意为难,而是有意试探。

    贺沧笙到唇边的茶水又放下了下去,看得皱眉。这场比试苏屹输赢都有些不妥,可苏屹似是毫不在乎,轻轻推开一步,道:“请教都督大人!”

    说着就俯了身,手臂已探了过来。

    赵毅公并不走动,连滑步也没有,仰身时刀锋已顺着苏屹的发梢划过。苏屹侧身,手臂带的都是巧劲儿,缠上刀柄,就是不从赵毅公身侧让开。

    他在过招比试时非常认真,眼神凌厉,但并没有着急冒进的意思。

    赵毅公踩步稳当,苏屹低头闪避时感觉到寒风袭过后领,心下原本一惊,却听老人家沉声道:“下盘也要用上!”

    竟是在给他指导。

    苏屹立刻撤腿改招,赵毅公随即出手,却是用刀背横扫。这一下苏屹和贺沧笙都清楚了,便知赵毅公并不是真的出手。其实老人家也许久没有和年轻人比过招式,今日也算是来了兴致。苏屹心领神会,不急攻要害,就陪着练。

    黄昏夕光渐斜,贺沧笙眼中的光随之盈亮。下一刻就见苏屹腾空而起,只在一旁的树干上借了力,人就已翻身越过枝桠。可他的双手还能在起落间缠斗,在落地时以巧破强,霎那间右手已经握住了刀柄。

    赌胜在震荡间发出锵声,这一下苏屹是真切地感受了此刀的沉重,不是他惯用的。而此时赵毅公另一手立刻握上了苏屹的手腕,可紧接着他的腕子也被握住,竟是苏屹的另一只手。

    这下两人相互牵制,谁也再动不了。

    赌胜竖在中间,冷锋微挡了一老一少的侧脸。

    这僵持最终由贺沧笙打破,殿下放杯击掌,道:“精彩。”

    这一声恰到好处,苏屹立刻先放开手,退后重新跪地,恭敬地道:“晚辈受教了。”

    赌胜归鞘,赵毅公重新入座,竟不见疲态,只是稍微喘了片刻的气。贺沧笙为他递茶水,道:“外祖父宝刀未老。”

    外孙女难得撒娇,赵毅公欢喜,端杯道:“这小子,有斥候的功夫。”

    苏屹是连喘\\息也没有,安之若素地答道:“晚辈早年在玄疆时,曾在军中受训。”

    赵毅公盯着他看了半晌,老人洞察秋毫的眼神愈渐深邃,最终极缓地点了点头。贺沧笙在桌对边笑,他警告地瞪了一眼过去,才对苏屹道:“起来吧。”

    苏屹起身,老人家却又冷了脸,对着桥那边一抬头,道;“回去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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