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林风,拂过浅园,假山后隐隐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紧随着两道人声低促而来。
“等那人一进府,你就将人引去园中湖边,听见没有?!”
“姑娘就饶了奴婢吧!若教大娘子晓得定会将奴婢发卖出府的。”
“你是我的贴身侍婢,我自会保你,可你若眼下不听我的,我就…我就不让你在身边伺候了,待到了年纪也不给你找好人家嫁。”
“可奴婢不敢啊!”
脚下绿丛,沿山石向上摸寻,只见一道青翠,一道鹅黄,裙衫浮动,推推搡搡,折腾半晌才偷偷摸摸将一番打算商量好,那鹅黄小婢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却耐不住青衣姑娘的威逼胁迫。
声音渐没,假山后两人方走,另一侧的树影之下就露出半个嫣红的身影来,女子手执蝶舞纨扇,轻轻撩开树枝茂叶,露出半张柳眉吊眼来。
声音自纨扇下传来,低缓中带着探究,“三姐姐这是搞什么鬼呢?”
随即她眼风向后,问身后低头的婢女,“今日府上莫不是有人要来?”
婢女低声细气的答她,“回四姑娘,今晨奴婢听大娘子身边的无霜姐姐说过一句王家的小公子要,其余的奴婢也不知晓。”
“王家?”女子面露疑色,沉吟半刻,吩咐道:“你去跟着三姐姐身边的问秋,若有动静立刻来紫苑阁传话给我。”
天高云淡,热浪风轻,一辆马车缓缓停在秦宅的门前,从内跳下一个白面斯文的男子,他一身雪纻,将手中的书画交给身后的小厮阿顺,自个儿提袍拾阶而上,递上拜帖又自报家门。
不过半晌就被迎进门去。
秦宅建在清晖桥下,是旧时功臣的宅子,后由官家赏赐给秦家,经一番修葺之后,精巧之中带着官宦之家的阔气。
王玉端跟在家丁之后,两眼正视前方,对周遭景致一眼过心,并不左右偏看,途中驻足遇一着鹅黄轻衫的婢女,与引路家丁低声片刻后,至他眼前行礼。
“公子,请随我来。”随后又朝他身后的小厮阿顺道:“小哥不妨先去吃杯茶,待老爷与公子畅聊之后再来。”
王玉端见此,只好带着书画一人前往。
过长檐小道,踏回风转廊,月洞门后,园木葱葱,景致正好。
王玉端却止步门前,将踏出的一步收了回来,不肯再挪一步,朝身前带路的婢女喊道:“姑娘是要带我去何处?”
问秋转过身,低头道:“老爷在园中设宴,还请公子移步。”
月洞门外之人,颔首一笑,道:“临川王宅虽不如秦府阔气,但就算是官家殿宇也是内外有别,自古依建邸宅,前门后院各有不同,此乃制规。在下携贴而来拜访秦大人,按理应于前厅正堂相会,姑娘你身为府中侍婢,总不至于走错了路。”
问秋被此一问,顿时急得满头大汗,不知如何应答,正焦灼之际,余光瞥见一袭青翠罗裙。
秦更絮站在月洞门内,将问秋招到身前来,低声道:“我怎么说,你便怎么回他。”
问秋点头偏耳过去,听完一句便朝门外之人递话,“公子此言差矣,你既是受邀而来,身为客,就应随主便,难不成这宴席摆在何处,还要我们老爷听公子的主意?”
王玉端闻言,微微皱眉,“在下不敢,只是于礼不合。”
墙后问秋又道:“公子有所不知,此间家宅乃是旧时功臣之邸,经年之间,多有修葺,构造与平常府内有所不同,前方林园并非是后院之所,老爷见如今夏日炎热,特将宴席摆在园中湖亭之上,实为不想怠慢公子。”
月洞墙上多有红木小窗,可在廊下隔雾看花,那声音从窗下传来,王玉端侧首看去,只能瞧见一支颤珠簪隐在乌发间摇摇晃晃,他收回目光,低头颔首,朝门内之人道:“既如此,那便有劳姑娘引路湖亭。”
秦更絮递给问秋一个眼神,忙转身朝湖边而去。
王玉端跟着问秋进了葱郁的园林,目光之下,尽是花丛锦簇,假山嶙峋,通幽小径,越向前越能隐隐听见水声潺潺。
他抬手遮阳,闭目一瞬,谁知一转身,身旁却不见了问秋的踪影,心中顿时一凛,连忙往回走,可这园林实在大,又多有林荫小径,方才问秋带着他左拐右拐,眼下他却记不得那么多,意识到迷了路,他当即决定听着水声往湖边走,那处至少比这园中要开阔。
雪纻衫尾扫过绿丛乱枝,耳边水声愈渐大,他脚下生风,却不期然在湖边假山之后,遇见一个白纱面遮,青翠罗裙的妙龄女郎。
“喂!你你站住,我有话要问你!”
王玉端顿时止步,不敢再向前半步,抬眸轻轻一看,被女郎头上的一支颤珠簪晃了眼睛。
他揖手作礼,“在下临川王氏之子,家中行三,不知姑娘为何引我至此?”
秦更絮微微侧身,斜睨那雪纻衫男子,语气不善,“你倒是个聪明人,既然如此,望你能更聪明一些,绝了与秦家结亲的念头。”
王玉端神色一怔,默了稍许,朝她揖首,“想必眼前人应是秦三姑娘了,家慈向我提过一二,想来令尊大人今日邀我过府学赏字画也是为此了。”
隔着远远的距离,秦更絮身上所散发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甚是浓烈,王玉端直身而立,端正如竹,他续道:“恕在下无礼直言,自古婚姻大事,皆是尊父母之令,循媒妁之言,你我之间并无情分,姑娘无意这门婚事,但我猜令尊令堂却未能使姑娘如愿,否则,姑娘不会冒着名声被毁的风险想法设法来见我,让我知难而退,主动避让。”
秦更絮回身,这才肯正眼去看他,心中仍气结不顺,她在家中大闹几场均不抵用,父母亲铁了心要将她嫁去临川王氏,无奈之下,她才出此下策。
“你既已知,便识相些,我绝不会嫁给你!”
如此恳切的语气不免也使王玉端心中升起一团疑云,他吐字清晰,气正声然,“万事万物,皆有缘由,姑娘不妨给我一个明白,若当真不行,这强扭的瓜也不必尝了。”
“你当真肯?”秦更絮见他松口,眼露希冀,手心攥得发红,“我…实不相瞒,我已有心属之人,俗世万千,我只肯为他一人折身,望公子全我心愿。”
王玉端凝望着眼前这个几乎陌生的女子,她方才语气还颇为强硬,绝不肯服输,眼下提及心中之人就已是动容之态,祈求之意。
他动了动唇,犹疑之下,开口试问道:“若我不肯,你会将我如何?”
话锋急转,秦更絮尚未回过神,但见她稍作思绪,神色已万分羞愤,方才软绵绵的眼眸已化为刀锋狠狠瞪向他,鼻息将面纱隆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她怒视,“你怎么出尔反尔?故意骗我开口,真是小人!你今日若不肯,我便命人将你丢进这湖里,让你不肯也得肯!”
湖面如镜,偶有蜻蜓飞鸟掠水而过,挑起圈圈涟漪,水中似有锦鲤,游来游去,欢快摆尾。
王玉端见天清日烈,湖水幽幽,在原地踌躇了半晌,才紧抿薄唇心下一横,环顾四周挑了一块干净的石面,将手中的书画珍爱般置于其上。
秦更絮见他举止怪异,期期然问道:“你你要作甚?”
长袖挽至小臂,王玉端扎袍于腰间,缓缓走近湖边,湖面映出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他看了半晌才转头眼向身侧,“姑娘别恼,实在此事难为,今日得知姑娘之意,我只能回去劝说家父家慈,至于成事与否,非我能定,姑娘游说家中多日尚且只能出此下策,想必能体谅我这番话。”
他深深的望进眼前的湖水里,续道:“若不能,在下只好先让姑娘出了这口气,就不必姑娘命人来丢我进湖,我”
他犹顿了一下,“我自己来。”
话落,只见王玉端伸腿探了探水,猛吸了一口气,就跃身跳进了湖里,那幽幽湖水顷刻间就没过了他的头顶,顿时湖面水花四溅,他的身影在水中沉浮,双手拍打着水面,犹如浮萍,无可依附。
秦更絮双腿发软,猛地退了一步,手掌撑在假山上,已是六神无主。
她原只是想吓唬他而已,没真敢命人丢他入湖,他…他怎么就自己跳了下去?
她扑到岸边,看着湖中扑腾的人影,惊慌失措,急得眼泪直流,喊道:“你怎么办!?来人啊!”
秦更絮后三个字还尚含在喉咙里,只听见身后突然传来侍女的高声呼唤,却不是问秋的声音。
“来人啊!”
“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交错杂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的呼喊之声,匆匆涌进耳中,秦更絮不知所措的回头,在看见府中仆从的身影前,先听见了一个娇柔熟悉的声音。
“三姐姐?你…你怎么在这儿?”
秦更絮循声看过去——
蝶舞纨扇,嫣红轻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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