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目,看了看卫景朝放在鬓边的手,默默缩了缩脑袋,一双美眸静静看着他。
那双水滴般的眼睛,仿佛是会说话,问他在做什么?
卫景朝心底蓦然生出几分尴尬。
但他终究是喜怒不形于色,只抬手捋了捋沈柔一缕散乱发丝,神态自然,堂堂正正。
看沈柔睁圆的眼睛,他甚至道:“若是睡不着,就起来。”
沈柔默默缩了缩身子,声音低软,语速飞快道:“我累了。”
这模样,像是他要拿她怎么样似的。
卫景朝顿时气笑了。
“沈柔,在你心里,我竟是个禽兽不成?”
沈柔不说话,只拿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盯着他。
只是,那眼底的控诉,已经回答了他。
是的,你就是。
卫景朝冷嗤一声,抬手遮住她的眼睛,言简意赅命令道:“睡。”
沈柔缓缓闭上眼,鸦羽般的长睫扫过他掌心,软软的,柔柔的,轻轻的。
像初春的嫩柳。
轻轻地扫过。
卫景朝的心,也被轻轻刷过,极轻极浅地颤了一下。
他垂眸望着沈柔素白的脸蛋,单手摁了下心口的位置。
一张脸,淡泊无情。
只手背上的筋脉,随着心脏,徐徐跳动。
沈柔闭上眼,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她这一觉,睡到深夜。
醒来时,屋内点着灯,卫景朝坐在一旁,正低头看着什么。
沈柔双手握成小拳头,揉了揉眼睛。
卫景朝头也不抬,淡声喊:“来人。”
值夜的侍女连忙推门进来,恭恭敬敬朝他行礼:“侯爷。”
卫景朝扬起下颌,冲着沈柔的方向点了点。
侍女踩着小碎步走到沈柔跟前,轻声问:“姑娘醒了,渴不渴?饿不饿?想吃些什么?”
沈柔点头,“给我一碗粥。”
侍女点头离去。
沈柔披衣起身,走到卫景朝身侧的桌案前。
侧过头看着他,犹犹豫豫地问:“我……我是怎么回来的?”
卫景朝随口道:“你睡的那么沉,还能自己走回来不成?”
沈柔咬了咬下唇:“是你把我带回来的?”
卫景朝“嗯”了一声。
至于怎么带回来的,沈柔不问也知道。
她睡觉一向很沉,但若是平白无故被人背下来,肯定也是会醒的。
除非,是被人抱回来的。
她只要一想到,卫景朝抱着她从二门穿到房里。
一路上那么远,全是围观的人,顿觉头皮发麻,想挖个缝钻进去。
她不由埋怨:“你怎么不叫醒我?”
谁知卫景朝先冷笑一声,放下笔,盯着她,一字一句问:“你怎么知道,我没叫你?”
当他是冤大头,非得求着出这个力气?
鹿鸣苑的二门到夕照园的卧室,足足有一里地,他是闲的慌,非得抱着个人走进来?
沈柔默默地往边上缩了缩,低头不说话。
卫景朝盯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嗤笑一声,“沈柔,凡事没弄清楚之前,别急着诬赖人。”
沈柔讷讷道歉:“对不起,是我之过。”
“知错——”卫景朝冷笑一声,“以后需改。”
沈柔小小点头。
她的头发略有些散乱,一根翘起的发丝,随着点头的动作,一点一点的。
卫景朝盯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捂住她的后脑勺,整个给她压下去。
换来沈柔一个疑惑的眼神。
她的头发本就顺滑,压了一下,就乖巧服帖。
卫景朝满意了,继续看自己的公文。
丝毫没有给沈柔解惑的意思。
沈柔趴在桌案上,头枕着双手,双眸如星辰,乖巧安静地看着他。
清艳的小脸,映着灯光,朦胧模糊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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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晨。
卫景朝又早起去上值了,沈柔便又独自一人去了书房,继续写她的戏文。
只是,刚提起笔,她便想起前天的事情。
卫景朝看出她藏在戏文里的小心思。
于是,满足了她的要求,当即派人去照顾她的母亲。
沈柔咬了咬下唇。
提笔在纸上写今天的剧情纲要。
江燕燕被掳进齐王章昀府中,当晚便被章昀糟践致死,死前仍惦念着母亲。
齐王府内有一瘸妇,绕过众人,对临终前的她说了一句话:“你母安康。”
江燕燕望着那瘸妇的脸,死时,终于只余恨意,再无牵挂。
她咬着笔,这一折戏,写的格外艰难,纵使到了晚间,也只写了一半。
其实,戏文的内容,是早就想好的。
遣词造句于她而言更是信手拈来,并无为难之处。
难就难在,每每下笔,想起那可怜女子的遭遇,沈柔便会生出几分不忍。
不忍写,不忍提。
不忍揭开别人血淋淋的伤疤。
哪怕明知,长坏的骨头,只有打碎了重组才能救,却不是每个人都能狠下心做这样残酷的事情。
沈柔看着自己写的内容,徐徐叹一口气。
到第二天,她终于写完了这一折戏文,才拿给卫景朝看。
卫景朝看完后,亦不免蜷紧拳头。
这章昀对江燕燕所做的事情,未免太混账了些。
侍卫,太监……
哪怕是他看了,都有些想吐。
对于一个妙龄少女来说,那些事情,无异于摧毁一个人的酷刑。
江燕燕的死,身上受了重伤外,更多的是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
受到这样的奇耻大辱,她自己不想活了。
死亡,是她唯一的解脱方式。
若是继续活下来,单单是痛苦的回忆,就能够压垮她,让她一生都活在噩梦中。
沈柔在一旁叹了口气,怅然道:“其实,真正的江燕燕,比这个更苦。”
卫景朝沉默不语。当初那件事传的沸沸扬扬,那个女孩从弘亲王府抬出来时,沈柔不曾见过,只是道听途说。
他却真正目睹了,其凄惨,非言语可形容。
沈柔又道:“如果是我的话,可能比她死的更惨吧。”
卫景朝倏然怔住。
蓦地想起来,她也险些被人送进弘亲王府。
若是那一夜,他没有去看她。或者,他没有饮下那杯酒。又或者,发生那件事后,他没有答应接她出来,而是弃之不顾。
她肯定早就被人当做礼物,送给孟允章了。
若是那样……
如今沈柔就真的是一具,从弘亲王府抬出来的,面目全非的尸体。
比江氏女更凄惨的尸体。
卫景朝的心,剧烈地在心脏里跳动,拉扯着血管。
他抬眼看向沈柔。
她双眸明亮,眼底盛满温柔与心疼,满心满眼,都在心疼那个惨死的少女。
从未想过,她自己。
卫景朝一时间说不出心底的滋味儿。
他忽然有些后悔那时问她的话。
当时他问,“沈柔,如今,你可后悔?”
她笑着说她不后悔,比起寒门妻,更愿意给他做外室。
于是,他觉得她放荡不堪。
可是直到此刻,他才知自己有多愚蠢。
她怎么可能后悔呢?
若是不给他做外室,她连死都由不得自己。
他觉得的歧途,于她而言,已经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此时此刻,看着她的神情。
卫景朝清楚地认识到一个现实。
——如果那天进了明月楼的是旁人,是另一个可以救她于水火的人,甚至不用管是男是女,沈柔都势必会想法子利用对方,挽救自己。
她根本就不稀罕他。
就像这戏文里写的,帮江燕燕圆梦的人,是一个瘸腿的妇人。
而不是如卫景朝这般有权有势的权贵子弟。
更不是江燕燕那个“情深义重”的未婚夫。
事实上,从章昀骚扰江燕燕开始的那一刻,她那个“未婚夫”,就从整篇戏文里,消失了。
就如同他卫景朝一般。
在沈柔最困难时,他一去千里,消失在她的生活中,没有帮上一点忙,没有一点用。
所以她从不觉得,他会救她。
也不觉得,江燕燕的未婚夫,会为了未婚妻去抗争。
卫景朝掩下复杂的思绪,垂眸道:“还要再加一些剧情。”
他提起笔,在最前面加一段。
江燕燕进了齐王府,深知自己必死无疑,便指着鼻子,怒骂章昀。
他是建安二十二年的状元。
彼时不过十六岁,殿前策论时惊才绝艳,出口成章七步成诗,被誉为有“嵇宋之风”。
他写的很快,一段怒骂的戏词,引经据典,铿锵有力,朗朗上口。
沈柔念:“硕鼠之皮,相鼠之仪!白耳之狌,独角之豨!蜥蜴为心,豺狼成性!狎邪无辜,残害弱质!为人神所共愤,天地所不容。”
沈柔念着念着,不由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写。”
这短短一句话,连用六个典故,骂得辛辣至极,几乎是说上了最恶毒的话。
如此一来,江燕燕刚烈不屈的性格,便跃然纸上。
沈柔自认,自己没这个水平。
如果是卫景朝自己来写,这出戏文的水平,大约要更好一些。
卫景朝搁下笔,轻笑一声:“若是我自己写,不出三日,全大齐人人都会知道,是我执笔所写。”
他脸上生出三分疏朗的倨傲,“纵翻遍整个大齐,也找不出一个人,能在文采上与我相提并论。”
沈柔低低“哦”了一声。
反应很平淡。
卫景朝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盯着她的脸,见她始终平淡无波,好像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心里没由来生出一丝烦闷。
他加重语气,对着沈柔强调:“沈柔,我是建安二十二年的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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